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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己这次出兵之时,一脸坚决要跟来的阿瑜被她一指点在昏睡穴上,如今醒来,怕是已将太康大营闹得鸡犬不宁了。她微微一叹,她的路,阿瑜已经陪了她太多年。以后的路,但愿罗鸿那毛小子能陪阿瑜慢慢走下去。这些年下来,当初的毛小子枪法见长计策愈佳,唯有对待姑娘,始终是个愣头青。偷偷喜欢上阿瑜又情不自禁,想来如今正不好受。她放心留下阿瑜,想来阿瑜若是不中意这愣小子,也决计不会容他近身。
“报——元帅,右翼营寨安顿完毕。”斥候一路高声来禀。
沈浣神色一凛,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衣不卸甲枕戈待旦,今夜元军必来袭营。备足火种,另拨千名士卒充作鼓手,置于营寨两翼外侧。一旦营前乱起,当即擂鼓高呼。”
“是。”斥候一路去了。
沈浣踱到帐前一撩帐帘,凝望着狂风大雪的寒冷夜色,冷冷一笑,“答失八鲁,我倒想知道,我沈浣这一条命,你得疑神疑鬼多久,才敢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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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夜。
官道一侧小客店里,店小二昏昏沉沉的倚着火炉睡着。风雪太大,除了昨日黄昏飞驰路过的那名女子,再没在官道上碰见半个人。不大的店堂被红色炉光映得熏然。然则忽然一阵急速而来的马蹄翻飞之声将伙计惊醒。下意识的起身去开门,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喊道:“风雪太大,客官不歇歇?”
然则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那一人一骑已经风驰电掣般去得远了。
店小二不满的看着那人绝尘而去的一行行迹,咕哝着骂道:“这都来来去去干什么的!赶着投胎么?!”
此时天地已然分不清彼此。鹅毛大雪被狂风夹带而来落在地上,地上的大雪又被狂风吹起飞天。天地之间,仿佛唯有这在狂风之中肆虐的鹅毛大雪,再无其余活物。
俞莲舟所骑的青鬃马在这冰天雪地之间狂奔一日,如今早已筋疲力竭。然则他越催越急,丝毫不敢喘息。
这般大的风雪,鞑子可会缓战一两日?他不由一摸怀中那笺薄薄书信,心中狠命一紧。沈浣办事历来简利,便连这绝笔书信,竟也这般薄薄不过一页。薄得,令人触目惊心。
“俞君敬启:
见字如面。
今以此书,权做相别。
吾戎马倥偬已近十余载,从戎初始,便知终有一日当得马革裹尸而还。兄闻噩耗,不必伤悲。吾此生尽己所学,以清平世间为念,为己、为竹、为世人,生为此,死于此,殊无憾矣。
吾幼逢家变,全仰兄相救,方得保全。相交六载,两心相通,实为吾平生最大快事。若有来生,愿能再逢于长亭。
吾年二十有四,纵死亦不为夭。抗元虽未业成,然后继有人,师兄亦在,再无憾矣。心之所念,唯家中幼弟。十载征战,少叙手足骨血之情,吾心大愧。幸弟竹心智纯澈犹如赤子,不谙生死之别阴阳之隔,吾心甚慰。
然则吴伯终有百年之后,师兄征战四方亦终有无法顾及之时。前年世伯来信告知,兄多年探望看顾弟竹甚勤,吾虽不言,心中则感激之至。今冒昧相托,吾即身故,烦请兄代吾护持弟竹。吾临死之际,私念唯此,肯君垂怜盼顾。黄泉之下,为君祝祷,不甚感激。
临别匆匆,言不达意。愿君身体康安,勿再以吾为念。
浣绝字。”
寥寥百余字,声声句句,最后为的,是自己的幼弟。那轻薄信笺,将人的心沉坠得生疼。
俞莲舟飞驰于冰天雪地当中,身上的大氅已被雪水浸得湿透,又复结冻成冰,寒意仿佛能直直刺入心里。他怕那书信被雪水浸得湿了,将其往里塞了一塞,手上忽碰上了一样硬物,触手温润,却是沈浣当年相赠的竹笛。他不通音律,数年当中除了淮安一战交与沈浣于城关之上聊吹一曲以遣沉郁之情之外,这笛子再未响起过。
风雪呼啸当中,忽然隐隐约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幽幽传来,轻细至极,片刻间化入漫天飞雪之中。
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几路迷。那声音竟似是沈浣最常吹奏的那曲《江上逢故人》。
俞莲舟心中猛然一动,侧耳细听,却又哪有什么声音,唯有一天的雪一地的冰,漆黑夜色里,诱出人心底的记忆。
再不耽搁,他运力一夹马腹,一骑绝尘,在雪地里留下深没入尺余的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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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九。
“报——禀总兵,属下绕道抄入叛军后营,探得其人马确不足万余。”
“什么?!”答失八鲁气得急红了眼,“如此昨夜叛军两翼何来杀声震天?!”
斥候激灵一下,“是……依雪上脚印,昨夜叛军东西两翼各不超过……千人。”
“你再说一遍,多少人?!”答失八鲁一把揪起斥候衣领,将其由地上拎了起来。
斥候吓得哆嗦,“千、千人……”
“沈浣!”答失八鲁勃然大怒,一把扔下那斥候,“我倒要看今日你有几条命再来戏耍于我!”
若非漫天风雪,此时当已是正午过后。然则此时天空之中乌云密布,雪似是永生永世下不完般,穿透沉郁天色扫向地面。
沈浣抹去颊边被浓烟染上的灰土,照雪乌龙身上已被士卒的血染成鲜红。烈烈狼烟早已将厚厚积雪熏得化了,合着鲜血深浸入土。厮杀一夜,手下亲兵体力已是不堪。
“元帅!右翼来报,鞑子突出万余人马直扑右翼而去。郑校尉那里快挡不住了!”
沈浣神色一肃,“传令下去,左右两翼向中军收整,精锐调集至前锋!”
“是!”传令官策马飞驰而去。
沈浣盯着远方风雪之中元军模糊的战阵,冷笑浮上,“答失八鲁,只这一面将旗,阻你百万大军整整一日却步不前,我沈浣这一辈子,仗算是没白打。”
左右两翼急速收拢,数万元军不明其意,一时之间竟是不敢倾力追击,虎视眈眈三面围住颍州军,只待答失八鲁将令。
沈浣极目南顾,灰蒙蒙的远方风雪茫茫。到得如今,已是一日半时间。这一日半,师兄萧策可已撤出多少毫州将士与百姓?她一横手中沥泉,不再回头,金枪银甲,晃亮了所有士卒的眼。
师兄,运筹帷幄,我不及你。扬刀跃马,你,不及我。
不足万余人马急速集结,精锐悉数聚于前锋。中军攻战阵型已成,沈浣心中近乎长吐一口气。此战之后,一切便已结束。十六领兵,征战一世,她不负幼弟,不负雁留,不负先祖,不负世人,不负苍天,亦不负自己。忽地她心下竟觉得快意无比。此一战,会是她最痛彻心扉的一战,却也是她生平最为痛快的一战,无需再权衡利弊,更没有后顾之忧。
万余士卒只听得主帅一声长喝,照雪乌龙仿如神龙腾跃而出,身侧青龙牙旗紧随其后,一个沈字浓墨重隶,风雪之中飞驰而起,紧随其后的是追随沈浣近十载的三千亲兵,同此一身,生死与共。
青龙将旗所至,士卒刀枪所指。一万颍州军顿做利斧,撕扯开狂风暴雪,疾速劈向元军中军主帅所在。杀声震天响起,颍州军气势锐不可当。沈浣不曾留下后援,更不曾再用虚实疑兵之计。那些计策在抱定有此一战再无回转的一万精兵之前,再也无甚用处。
身后擎着牙旗的亲兵已不知倒下多少,换了几人,那一柄青龙牙旗却始终在利斧锋尖之上,狠狠劈开元军层层防线,直指答失八鲁所在。元军中军亲卫大惊。谁都不承想颍州军锐头竟是如此勇猛,先锋来得如此之快。
“亲卫何在?快放箭!挡住他!”图格见到只在十数丈开外的青龙将旗,怒喝出声,横枪挡在答失八鲁面前。
他身后,答失八鲁冷声下令:“传令两翼,合围叛军,一个都不能留!”
长箭犹如暴雨梨花,铺天盖地向颍州军前锋射来。几乎一瞬间,沈浣身侧十数名亲兵先后中箭,连挡在前方的数名元军都未能逃过。四周杀声震天,血光竟已映红了广袤雪原。巨大浓密的野云在狂风呼啸当中被猛烈撕扯,雪花疯狂飞舞席卷,沥泉枪下惨嚎之声已被风雪湮没。沈浣一个回身,枪尾拍落十余支从侧面射来长箭,枪头一挑,猛然挑落一员元将,此时却但觉肩头一痛,两只箭羽同时钉入左肩。那感觉不是疼痛,而是冷,仿佛一天一地的冰雪由那箭头透入血脉之中,寒彻心肺。
箭羽一拨拨暴射而来,答失八鲁的帅旗却还有七八丈余,那其间相隔的更是无数精良元军亲卫,便是有通天本领也再难破开道去。
沈浣长吸口气,一声高喝,身形猛然一跃,在无数元军惊恐呼声当中,身形从照雪乌龙之上生生拔起竟有三丈余高。瞬间无数长箭顿向沈浣追身袭来,她单手一抄,抓住五只射向自己的长箭,不顾其余箭雨,运起十成内力,猛然脱手甩出,五支长箭破空而出,急速射向答失八鲁所在。但听得数声惨叫,竟是数名近身元将同时去挡,两支被挑开,三名元将亲卫被长箭透体而入,同时倒下。
照雪乌龙嘶鸣一声,四蹄跃起,接住半摔半落下来的沈浣。她方才那一跃,直接曝身于元军弓箭手长箭之下,此时已有六七支长箭透甲而入,不知深浅。
沈浣周身只觉得寒意仿佛要冻住奔涌血脉,手臂渐渐发麻,身形越发涩滞。手中长枪挑落两名劈杀而来的元军,眼前刀光一闪,她身侧中箭无法弯腰,危急之间侧头一转,颈际要害避开刀光,脸颊之上却是一震剧痛,鲜血涌出,天寒地冻之间滚烫异常。
她自知再也耽误不得,猛一咬唇,清醒三分,一声长喝,复又由照雪乌龙背上飞身而起。
依旧是猛然追身而来的密密麻麻的长箭,依旧是单手一抓五支长箭入手而再不顾其它,依旧是十成内力甩手掷出,元军仿佛被她这般勇悍震吓住,竟是慢了片刻。随即答失八鲁身侧又是几名亲卫倒下。一瞬间,沈浣隔着风雪直直看向答失八鲁,竟是忽而一笑。那一笑答失八鲁看得清清楚楚,猛然愣住。电光石火间,沈浣身形尚在半空,“呛啷”一声,身后长剑出鞘,运起十成内力,脱手暴射甩出。长剑势如奔雷烈火,划破漫天风雪阴郁,直向答失八鲁心口而去。
“小心!”乌力罕全力一扑答失八鲁,那剑旋即“噗”的一声透体将乌力罕与答失八鲁的右肩对穿刺透。
沈浣一声长叹,无数骇然惊叫声中,再无力躲避蜂拥而来的箭雨,只觉后心一凉,有什么狠狠透体而入,耳中传来自己赶来亲兵的惨呼,随即猛然摔落在泥泞雪地当中。
天色依旧阴郁如昔,狂风大雪打在她脸颊之上,身体却已没了感觉,疼痛和寒冷蓦然消失。耳边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连带漫天风雪的尖利呼啸,都已远去。一时之间,这个她身处了十余年的沙场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雪花在空中狂舞,寂静无声。狼烟染过天空,她忽然隐隐约约想起信州道上那个小姑娘所唱的歌儿。
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路几迷。
不由自主的,她竟是微微笑了一笑。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长枪,些许余温,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最后看见的,是空中“沈”字青龙牙旗飘落下来,风雪之中,蔽日遮天。
第六十六章 铁衣十载黯红颜
天明时分,肆虐了整整三日的暴风雪终于停了下来,漫天乌云悉数随着夜色消散而去。碧空万里,冬阳轻轻缓缓的升起,大地之上及膝深的皑皑积雪覆盖了一切,雪原广袤平坦,橙色的阳光洒落在雪地之上,澄澈如镜。
安丰西南三十里,颍州军行营。
将官与士卒皆是里出外进忙碌不已。三天之内大军由太康急速迁来此处,各种事务万绪千头,一时之间,连校尉将官都在与排头兵一道打桩支帐。眼下刘福通在安丰,萧策带兵严守毫州南线,军中大将或在外带兵,或重伤昏迷,或下落不明,军中唯剩罗鸿一员武将坐帐中军,与戴思秦杜遵道两名文官,三人共撑大局。
忽然一队人马由西面而来,未悬牙旗,速度颇慢,步履甚是艰难的在雪地之上跋涉。走到近前,但见人马容色疲惫,士气低迷至极。
“站住!来者何人?!”当值戍守的军士在营前警觉喝问。
还没等对面为首之人开口,“砰”的一声,喝问的军士便被校尉郑铎狠狠一脚踹开,“瞎了你的狗眼!那是派出去寻元帅的探马!”言罢腾腾两步,亲自上前打开营门,大雪之中,他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的冲了过去,一把拉住那队人马当先一人,急切道:“赵哥,怎么样?可有元帅消息?!”
为首的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郑铎,抿唇不语。
郑铎一颗心悬在一半,声音极轻仿如喃喃自语,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没……找到?没找到也好……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