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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皇集一战,自她拿过萧策手中牙牌将令,便再没能打算活着回来。她还记得,看到自己将旗倒落的一瞬间,她最后想起的却是眼前之人。彼时她以为,那面由他亲手挂上的牙旗一倒,此生已再无相见之期。
其实又何止是她?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那……一万兄弟可……”沈浣小心翼翼的轻声询问,仿佛期盼上天能将那一点点眷顾多降些许。
俞莲舟看着沈浣,知道瞒她不得,半晌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直接答她,良久方才轻声道:“你们一万人,斩杀元虏将近十万,重挫了答失八鲁。”
风口浪尖之上,她无法力挽狂澜,只能以最小的代价来留给萧策一个惊惧异常谈战色变的对手。
沈浣无言的侧过头,合上双眼,喉头微抖。
那些都是追随她十年的亲兵,情逾骨肉,同袍同裳,死生与共。
何沧已经走了,尸骨无还,只空余一柄芦叶点钢枪与沙河岸边的十八记炮响。
豪迈仗义的贺穹重伤未醒,性命尚自不保。
老成稳重的罗文素与沉默寡言的狄行下落不明,死生难料。
颍州军中,她是三军主帅,撑起的是青龙将旗,更是三军士气。每一条噩耗传来之时,她必定须当镇定沉稳,调度安排运筹帷幄,以安军心。而这些年来征战四方,跟随她的将士,曾经肩并肩的骨肉兄弟,又有多少人埋骨荒野喋血沙场?多少内心积郁,悉数藏在心里,不露声色。只是如今,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在这偏僻而安宁的小木屋中,身前唯有这可以性命相托之一人,沈浣的泪水再也忍将不住,寂静无声却又不可抑制的滑落下来。
萧策交给她牙牌将令时那一时的犹豫与无言,她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那种亲手送自己手足兄弟征赴死途时的绝望与痛彻心扉。
自古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俞莲舟看着床上之人,只见她脸色犹自苍白,仿佛不欲让他瞧见,侧过头去背着他泪水簌簌而落,浸湿枕衾,却还咬牙忍耐,强止悲声,连身体都隐忍得微微发抖。
他悄声一叹,知她心中这股郁结生生压制已久,缓缓道:“你哭罢。”
俞莲舟这三个字仿佛一瞬间打破了沈浣所能忍耐的极限,顿时隐忍了数日甚至多年的泪水蓦然倾盆而下。她喉间与肩头绷得死紧,泪水犹如泉涌,所流出来的是沙场之上常人难以想象的血腥惨烈与荒芜冰冷,亦是心底深刻入骨撕心裂肺的揪痛,却偏偏每一滴每一缕都落得无声无息。
他坐在床侧,扶着她扣向内侧的头,向右侧转了转,将她敷着厚厚伤药与棉布的左颊转到高处,“你左颊伤口甚深,沾不得泪,且靠着右边罢。”说着一手拿了先前她高烧时敷额的巾子,替她抹去越来越多的泪水,另一手按压住她手太阴肺脉少商、列缺二穴,替她输导右肺不畅的肺息,防止她真气走偏。
俞莲舟看着她无声落泪,良久不言不语。无论是她多年前年纪尚幼,还是多年后统领三军,无论是饥饿难耐生计无依,还是百万强敌兵临城下,他都未见她落过泪。她担着太多人的性命与希冀,恐是早已忘了落泪的感觉。今日便在这再无他人之处任其全数哭出来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黎明的黑暗渐渐散去,一缕熹微晨光映在窗棂之上,浅浅投在沈浣脸颊之上。沈浣泪水渐息渐止,气息缓缓平静下来,双眼通红,被那橙红色的晨光映得有些刺痛。俞莲舟取来水喂了她一些,一边道:“萧帅派人来寻过你一回,已经得了你的消息,要你在此先行疗伤。”
沈浣微微点了点头,萧策既然要她在此疗伤,必然能将营中安排妥当。心下微松,侧过头去,目光一扫,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再行看去,只见自己由被下露出的肩头甚是白皙。
一瞬间,她心中猛然一惊。
身处颍州军十载,为了掩饰身份,她便是在自己帐中与阿瑜共寝,也决计都是整齐的着着全套中衣,遮得紧密严实,如何露出过半寸肌肤?而如今,方才她周身被俞莲舟闭了穴道以免伤口疼痛,是以周身无甚感觉,加之心中牵念甚多,无暇留心这些细节。如今眼下微一注意,浅浅挪动身体四肢,立时发现自己被下竟似是不着一缕!
沈浣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从醒来到现在,她所忧所问皆是战事军情,居然忽略了如此要紧之事。自己既然已经昏迷七日有余,俞莲舟照拂在侧,必是早已发现自己女儿身份,更何况如今自己被下更是丝毫没有掩饰。
一时之间,她委实没了去面对俞莲舟的底气。
他对自己当初便有救命之恩,这些年来更是倾心相交、真挚以待,甚至多有照拂沈竹。而自己竟隐瞒他此事如此之久,更曾在汉水之畔为了掩饰此事而语出欺骗。如此这般,她却又如何敢再看他?
俞莲舟不动声色的替她将被子拉得高了些,遮住因饮水而不小心露出的肩头。见她转瞬之间脸色变了又变,微微一顿,低声道:“你外伤伤口太多,创面又广,若不欲遭罪,须当拔干伤口,眼下穿不得贴身衣裳。否则若是伤口脓肿溃烂,恐有性命之忧。”
沈浣心中纠结愧疚于自己隐瞒,实是不知如何接话,更不敢多看他。
俞莲舟也不勉强于她,将被她自己压住的左颊上的绵巾从枕颊边抽出,缓缓道:“你高热刚褪,身体尚虚。眼下先莫要多想,徒费心神,只安心静养便是。其余琐事,自有我料理。”
第六十八章 承君一诺无相负
沈浣的中衣衣襟交叉掩在身前锁骨上,背后却由后颈褪下,露出后肩背颈,直至腰际。中衣雪白,而背脊之上伤口骇人狰狞,背心一道伤口三寸有余,深入体内。
当时利刃由背部刺入甚深,又抽绞出来,重创肺息,血肉破裂形貌狰狞。若非沈浣内功底子深厚,只这一处伤便能立即没了性命。
浓稠药酒散发出的苦辛之味异常浓烈,俞莲舟手上一点点以内力将那几近成膏状的药酒缓缓在沈浣背心伤口之上推开。
药力借助俞莲舟手上热力迅速渗入肌理,而他能明显的感到指下的肌肤在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沈浣的身形僵硬,双肩后腰都死死的绷着,吐息渐重。难以忍受的疼痛从那伤口随着俞莲舟的内力渗入进身体,直透血脉。沈浣只觉得枪刃刺入身体的那种疼痛也远比这疼痛容易忍受得多。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却连后颈之间都以冒出涔涔冷汗,俞莲舟见了,低声道:“前些天我教你那凝神静气的法门呢?”
沈浣方才精神恍惚,如今听得俞莲舟这一开口,勉强提起被剧痛侵扰的异常散乱的心神,意守丹田,按照俞莲舟前些时候教她凝神静气的心法缓缓提起一缕真气,经由督脉散入四下,透骨之痛微微缓上了两分。
俞莲舟手上益发加快,半炷香时分,药酒已然均匀推开,全然渗入背部狰狞伤口之中。沈浣一口气松懈下来,只觉全身上下都撑得有些酸痛。俞莲舟提起滑落在沈浣身后直到腰际的白色中衣,搭回沈浣肩上,扶着她慢慢靠回床头,递了擦汗的巾子与她,“我去看看正煎的药,你好生调息。”
沈浣点了点头,接过巾子擦去额上汗水,半倚着床头拥被而坐,看着俞莲舟出得门去。
这木屋正如俞莲舟所言,是猎户春夏时候上山捕猎之时所居,只一间小木屋内,一桌一椅一床,些许简单用器,如此而已。其余良药器物均是萧策派贴身暗卫送来门外。从她醒来到得如今十余日时间,再无第三人进得房来。开始时候她伤势不稳,俞莲舟每日里除了替她上药煎药,便常指点她一些调养生息的法门,不敢轻离。这些天她精神伤情都是见好,俞莲舟知她挂心前线战况,白日里有时便去毫州安丰二地以外设法探听些军情动向出来,转告于她。到得夜里,便盘膝坐在椅上,合目调息整夜。
她与俞莲舟这许多年相交下来,绝非头一次单独相处,却是头一次如此心神不定,
自己小心翼翼掩饰了近二十年的身份忽然被揭开,初始醒来时尚只觉得心中愧疚,然则十余日下来,她却发现更加让她难以措手的尚在后面。
如方才那般上药,初始时候,她并非不曾窘迫尴尬,毕竟身后在她背心伤口肌肤间推药按压的乃是她多年来心仪的男子。然则她见得俞莲舟神色如常一派君子坦荡之色,言语神情之中皆是对她伤势的担忧,立时为自己那一点点窘迫心思感到异常惭愧。她有意欺瞒他多年,他尚且待己如常不曾有异,如何自己竟当先矫情起来?如此一想,当即警告自己收起诸般胡乱思绪。只是这里外仅一间房,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想淡定如常,也实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看着俞莲舟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沈浣微微叹了口气。这几日他待自己始终如一,她却不由的感受到似乎两人之间有些不相同了。然则真若要说是什么,她却又说不清楚。
正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俞莲舟声音响起:“萧帅。”
沈浣一惊,挣扎着便要坐起。便见得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进来一个人影,身材颀长,玄色战袍,正是萧策。俞莲舟知他师兄妹二人乍逢相见,定有话要叙,不声不响的出了门去。
“师兄。”沈浣心中蓦然一酸,生死之后亲人相见心中触动分外强烈,一时之间除了这两字,竟在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萧策几步到得床前,来不及坐下,细看倚在床头的沈浣,但见其苍白削瘦异常,整个人陷在枕被之中,几乎剩不了多重。然则她脸色之中隐隐显出佳好的血色,精神亦是不差,显然正在一点点恢复当中。萧策一敛战袍前襟,坐在沈浣身侧,伸手去探沈浣脉息,神色凛然。半晌之后,这才缓缓睁眼。沈浣脉息虽弱,但是中正平稳,十余天便得恢复得如此,已然非常难得。
萧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妹,此时整个人半倚在床头,拥被而坐,一头青丝披散,拢在身前,清瘦异常。然则便是她,在这烽火连天血染中州的土地之上,撑起十几万将士的士气在阵前,挡住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在身后,一杆长枪所向披靡,不惜性命。两人师兄妹亲如骨血,她接过他手中牙牌将令的一刹那,他又如何不痛彻心扉?
阿瑜说得不错,沈浣是他师妹,戴思秦说得亦是不错,他又何尝不是她师兄?只是彼时,他是三军主帅之一,而接过牙牌的,是三军之中实力最强的武将。
萧策微微一叹,一只手拂过沈浣耳际散落青丝,十多年征战,心中滋味从未如此疲惫却又安慰,生离死别之后,多少关切体己言语,都只化作一句叹息:“阿浣,你说得对,跃马扬刀,我已不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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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策将这十余日来毫州与安丰军情一一同沈浣道来,他身处前线,又是主帅,确比俞莲舟所述更详尽三分。
“现在颍州军中知你消息的唯有阿瑜,那是俞二侠夜深潜入颍州军中转告于她的。其余均以为你这次已然阵亡,三军挂白,停灵发丧。我并未将真像道破,只想看看这关节上,人心之底。”
沈浣沉吟片刻,轻声道:“以我看,这办法好。狄行柘城一战,当时我便觉得事情必有异处。否则元虏如何得知我等疑兵之计与实兵所在?只恐……营中怕是有了细作。”
萧策点头道:“我已经将暗卫全部派了出去。你是颍州军心所在,你若阵亡,军中此人必然按耐不住有所动作。这次明面上挂白发丧,实则让暗卫们盯紧了军中每一个人。若不将颍州军中清理干净,后患无穷。”说着顿了顿,见得沈浣眉头不展,便道:“你如今无需忧心此事,这等事情,难道尚信不过我么?”
沈浣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师兄动手,我自放心。我是在想二虎……就是被罗鸿他们误认为我的那个……”
萧策一早便想问此事,“我正要问你,那人是谁?如何执了你的兵符与长剑?”
沈浣微微叹息,“他是我三千亲兵中的一个校尉,这些年来算是我心腹。兵出皇集之时,我便将那兵符暗中教给他,嘱咐他,若有我万一,便携了那兵符尽力突围出去,将它亲手交到你手里。当日我以长剑飞掷重伤答失八鲁,元军只恐我另有后手计谋,便护卫中军仓惶而撤。想来当时二虎是不甘心我那佩剑落在元军手里,拼死抢了回来……谁知终究没能突围走脱。唉,答失八鲁……这些年确实愈发厉害了。”
萧策听了沈浣所言,却不由沉思。此次元军声势太大,他才与沈浣合营一处,共抗百万元军。按理说,他是徐寿辉部主帅,沈浣是刘福通部主帅,她手下二十万大军的兵符,无论如何,不该教给他才对。
果然听得沈浣言道:“师兄,此处再无外人,我便直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