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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中军。”罗鸿向他点头。以前他在沈浣手下带兵做将军校尉的时候,常有时看戴思秦这么个掉书袋的酸书生不甚顺眼。如今军中将军,重伤卧床的、在外带兵的、下落不明的皆是有之,这几十万人的颍州军,一天一夜之间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在其位,谋其政,他方始明白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替沈浣分担了多少营中军务。自己一个沈浣的副将,能在此时稳住三军,亦是多赖他殚精竭虑精心辅佐。此时想起以前自己常常伙同了士卒们捉弄于他,不由心下愧疚后悔。
罗鸿历来是爽快人,也没什么磨不开面子,抓了抓头,“戴中军,以前兄弟我常得罪你,现在想想可实在对你不住。你要是生气……你要是生气揍我一顿便好,我绝不还手!”
戴思秦将自己带来的酒倒好,端端正正供在香案之上,这才向罗鸿摇了摇头道:“况同生之义绝,重背亲而为疏。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
罗鸿又抓了抓脑袋,龇牙咧嘴。戴思秦这两句话,他是半个字也没听懂。
戴思秦怕是也没指望他能听懂,“营中诸将执戈所向,所为皆同,兄弟之谊,可轻生死。罗将军即唤我一声兄弟,又何出此言?岂不是辜负了元帅一片苦心?”
罗鸿闻言,也是不由一叹,“沈大哥生前曾说这营中你最晓他心思,如今看来实在不错。”
戴思秦苦笑摇头,“罗将军也有个妹子吧?听说一身功夫可是不错,巾帼不让须眉。”
罗鸿笑道:“倒是。野丫头一个,功夫倒是不差。”
戴思秦道:“我也有个妹子,只是……身子不好。只此一事,很多时候便能明白元帅心思。”
罗鸿一愣,半晌道:“倒是听几个兄弟偶尔提过此事,听说是元帅也有个弟弟,自幼便身子不好?”
戴思秦一叹,“如你我之辈,征战一世血染黄沙,有几分为了自己?有几分为了骨肉手足?元帅他这些年,怕也有不少说不出的苦处。”
罗鸿道:“以前做副将,觉着上阵杀敌便爽快,如今当了这月余的家,才知道沈大哥不易。几十万人的颍州军,上上下下一脑门子官司。”言至此神情颇是愤愤,咬牙道:“沈大哥尸骨未寒,刘老头和明王就盯上这二十万人马。今天你来索要人马,明天我来安插人手,实在是……他娘的可恶!”
戴思秦重重一叹,“当年颍州起事,韩兄弟称是徽宗八世孙。如今韩兄弟去了,论名正论言顺,自然是其子继之。可刘福通终究是头位元老。如今他毫州扶立小明王为帝,无非是对众人向当年的韩兄弟给个交代,怕担了篡逆之名而已,却又怎能始终屈居平章之位?明王势力虽弱,胜便胜在这‘名正言顺’一词。”
罗鸿只觉越发头大,沈浣在时,他只管一心冲锋陷阵便是,何尝半点陷于这般勾心斗角之中?
戴思秦冷笑道:“元帅在时,军中积威甚深,将士人心所向,他在刘福通与明王之间不偏不倚,两边都欲拉拢,又都忌惮他三分,咱们下面将士倒能求个一心征战,安生度日。如今元帅一去,二十万颍州军这么一大块肥肉,刘福通与明王谁吞下去,谁便是毫州之主,更有可能便是天下之主。杜遵道是明王的人,赵明达是刘福通的人,早在毫州被围之前,就已剑拔弩张,如今……哼哼!且瞧着吧!”
罗鸿扼腕道:“我罗鸿及不上元帅一成本事,可决计不能让这群畜生打兄弟们的主意!什么刘福通小明王杜遵道赵明达,老子就认元帅一人!”
戴思秦一皱眉,一拉罗鸿道:“这等话想想就罢,可莫说将出来!元帅在时,为了十几万兄弟,周旋在刘福通和明王之间,都不敢说这等话。你若说了,岂不是让元帅这么多年花的心血吞的闷气付诸东流了?”
罗鸿听得戴思秦如此一说,立时住了口,脸上恼怒神情却是一时褪不下去,看了一眼沈浣灵柩,忽地生出无限悲伤之情来,恨恨抹了把脸。
正当此时,忽听得帐外有士卒低声道:“罗将军?罗将军?”
罗鸿心头郁闷之气正盛,听得有人靠近,眉毛一横,“谁许你们来的?”
那士卒颇是委屈,“将军息怒,小的如何敢违您将令……只是……只是……萧帅来了。”
罗鸿一听萧策到了,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掀开帐帘,“萧帅来了?”此时不过四更,夜色犹自深沉,萧策此时亲自前来,定然是有极要紧之事。
那士卒咋舌道:“这次可不止萧帅……刘平章、盛丞相全都来了!”
罗鸿一愣,“什么?!”四更时分,这三人竟是齐到,便连普通士卒,都明白怕是所出非常。
那士卒看见罗鸿瞪眼,哪敢多说?罗鸿身后帐帘一掀,却是戴思秦出了帐来。方才士卒所言,他听的清清楚楚,此时一拍罗鸿肩膀,冷笑道:“走吧,盛文郁都来了,且去看看今天这是哪一出。”
罗鸿脸色从听得萧策来了时候的兴奋一下子沉了下来,“来人,传令下去,破金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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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帐外寒风凛冽,帐内灯火通明。
颍州军中,自罗鸿以下所有将官战甲齐着,肃手而立。大帐之中,左中右三条长案。
左手案后,坐的乃是一身战甲的萧策。萧策虽非属颍州军,但却是蕲黄盟军的主帅,兼之若论抗元资历,比刘福通资格都要老上五分,又是沈浣师兄,颍州军中,无人不服。
右手案后,坐得则是刘福通。正如戴思秦所言,刘福通虽然官位只为平章,却是毫州的实权一派。这些年无论他与沈浣是否神合,至少貌上未离。虽然自沙河一战以后,沈浣手下的二十万人马早已脱离他掌控,面子之上,沈浣还是给足了的。
而中间主案却是空着的。主案之后,一面巨大的青龙牙旗,其上赫然一个浓墨重彩的“沈”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三军将士竟不约而同的未将那牙旗撤下。
将校齐列,各自归位,然则更有一人,颇是高傲的站在帐中,却无有所去之处。正是丞相盛文郁。
毫州刘福通扶立小明王称帝,以盛文郁为丞相,杜遵道与自身为平章,沈浣为骠骑大将军,刘六任知枢密院事。论官位,眼下这帐中倒是确属盛文郁为尊。
罗鸿站在左手武将首位,冷眼看着盛文郁,想起来时路上戴思秦低声同他解释毫州内部情形。刘福通恐背负篡逆之名,便是实权一派,也只能扶立名义上为前朝皇室后裔的小明王为主。然则又怎能甘心屈居平章?是以以自己亲弟刘六任任最要紧的枢密院事,亲领毫州殿前亲军,将毫州军权牢牢握在手中。至于小明王,同样不甘只做傀儡任其摆布,这两年明码暗布了无数棋子,丞相盛文郁与平章杜遵道便是其亲信。一来二去,毫州明争暗斗的厉害,双方各自忌惮沈浣,却都欲拉拢沈浣。沈浣手下二十万兵马,皆是多年来浴血沙场真刀真枪打拼下来的精兵强将,绝非毫州刘福通带出来的那十万人马可比。这二十万人马无论倒向哪一方,另一方必然再无胜算。
只是如今,一夜之间三军披素,狄行贺穹罗文素等老将更是不在军中,如今这盯死这二十万颍州军的眼睛一双双都仿似冒着绿光的恶狼一般。
盛文郁一介文臣,倒是头一次来着沈浣的颍州军。一路进来,但见素白奠仪之下,刀枪剑戟林立,虽是战败迁营以避敌军锋芒,营寨却是齐列有序毫无乱象。这天寒地冻深夜四更时分突然破金升帐,帐下所有将军校尉战甲兵刃精严肃穆,连一众文官都是一个个精神健旺,不由心下盘算。来之前小明王几次叮嘱,务必将颍州军权拿到手,更勿让刘福通碰得颍州军。如今一见颍州军容,心中念头无数。这等精良虎狼之师,若能入手,刘福通十万殿前亲兵又岂能在话下?一时之间,他心下倒是颇为庆幸沈浣身死,狄行不知所踪,罗文素贺穹重伤,否则这兵权岂是轻易能窥得的?
盛文郁甚是淡定的拂了拂袖子,打算先发制人,看了眼左首萧策,与右首刘福通,施施然一拱手道:“请恕在下趱越了。”说着便往正中间的主案而去。
刘福通脸色微沉,抿唇不言。萧策只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盛文郁略有得色,正要迈上主案木塌,却猛然觉得身前凛冽劲风扫过,寒光一闪,竟是一柄长枪横在身前,身侧一个声音冷冷开口:“盛丞相,您可走错地方了吧?”
盛文郁无论如何也是丞相,刘福通也要给上三分面子,如何被这般以利刃相向过?他心下愠怒至极,却隐忍不发,侧头看去,但见身前之人二十出头,剑眉虎目,身着兽面连环铠,手中七尺长枪枪头犹如秋荻芦叶,精炼如霜,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呵!你是何人?如何敢对本相兵刃相向?”盛文郁挑眉道。
“元帅帐下右偏将,罗鸿。”罗鸿手中芦叶点钢枪横于盛文郁面前,半分不让,“兵刃相向可是不敢,无非是想提醒丞相,您走错地方了,那主案,您坐不得。”
盛文郁一推身前长枪,冷声道:“我乃大宋丞相,受圣上钦命而来。本相都坐不得,难道罗将军坐得不成?”
罗鸿长枪一指,“罗鸿不才,虽是代掌颍州军兵符,却也自知尚未有资格碰得此位置。”
此时右首文官一列戴思秦步出,不卑不亢道:“盛丞相,此乃颍州军中,不是您丞相府。那个位置,坐得只能是掌的起颍州军二十万人马之人。”
盛文郁一拂衣袖,“放肆!区区二十万军马,皆是我大宋所属,本相如何便掌不得?你们难道要反不成?!”
此言一出,帐下诸将无不怒目而视。盛文郁一脚刚要踏上木塌,但听得呛当当一声,身前劲风猛卷而起,凌厉寒光袭人,脚下不由一抽,待看清眼前事物,心中一惊。只见罗鸿手中长枪和同另两柄钢刀竟是齐齐插入自己身前木塌之上,通明灯火之下泛着冰冷寒光。随即但觉颈项上猛然一痛,待反应过来,才发现竟是罗鸿瞬间欺进他身侧,一柄锋利匕首割入他颈项一分,鲜血立时泊泊而下。
盛文郁大惊。他是文官,毫州之中诸人再如何与刘福通明争暗斗,表面之上从来都是一片太平,如何见过三军之中动辄刀枪相加、一言不和即便见血的场面?罗鸿的匕首此时只需再多如两分,便立时能割断他咽喉。盛文郁一滞,但听得罗鸿咬牙开口道:“盛丞相,元帅刚去,我们兄弟现下心绪皆是不加,月余未曾演武,这手可是有点生。不过同是为国出力,要是一个不小心伤了您,您婆娘孩子可不会跟咱们计较吧?”
盛文郁此时丝毫不敢动,心下却将刘福通的祖上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这次他奉旨急着与刘福通一道来欲一争兵权,刘福通当时见了竟是丝毫不急,只笑晏晏的言道颍州军中清苦,此行恐怕是要多多委屈盛丞相。却不曾告诉过他这群颍州军竟被沈浣教得一言不合即便白刃见血。
戴思秦此时却是凉凉开口,“罗将军,盛丞相远来是客。如今元帅不在,可莫要叫旁人笑话了我等被元帅教得不懂待客之道。”说着提高声音道:“来人,给盛丞相看座!”
帐下士卒当即领命,片刻时分便送了个凳子进来,放在客位上,赵校尉上前拿衣袖一拂一掸,道:“盛丞相,咱这地方太穷,除了元帅主案的虎皮椅,就只剩这凳子了,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且将就将就吧。”
盛文郁一看那条凳,乌七麻黑的,很是肮脏的模样,有些摇摇欲坠之感,不由怒道:“你们颍州……”
一个“军”字尚未说出口,便猛然觉得后心衣领一紧,竟是整个人被罗鸿提了起来,径直拎去那凳子之前,嗙地一下猛地按在那凳子上,“盛丞相,坐稳了!”
盛文郁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股下传来两声喀嚓的碎裂之声,随即砰的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栽了过去,而那条凳已经碎成一片片。
帐下诸将无人笑出声音,但却均是低头强忍。刘福通侧头捋须与身畔侍从低语似是有要紧事情,萧策径自轻点着茶碗盖子,仿佛觉得那青花很是好看。
赵校尉大声道:“哎呀呀,盛丞相,实在对不住,咱军中实在穷了点,上次几个士卒误了粮草配送,被元帅罚了一百军棍,当时行刑用的这凳子,估计是那时候打得松散了,撑不住您这贵人啊!”说着大笑,却也不再多拿凳子来。
盛文郁狼狈的从一摊破碎木板上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刚要开口,却听得左手案头萧策咳了一声,帐中立时安静下来。
萧策扫视诸将一眼,沉声道:“今日夜深升帐,劳烦诸位前来,乃是为了件要事。柘城一战,蕲黄颍州二军惨败,人马折损大半,狄将军下落不明凶多吉少。本帅与刘平章、盛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