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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舅舅,蒙恩达日呼德,恨他汉人血统而赶了他与妹妹出家门,却也终究没有为了遮掩家丑而要了两人性命。
她始终不知道,她也算是他的弑亲仇人。
其实也没必要知道。这么些年,乱世情仇,恩怨是非,何尝说得清道得明?
他舅舅从不曾善待他与妹妹,她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如生死兄弟。
这道理,他一早便已明白。
甚至当年初初相逢之时,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要让她做他妹婿。
他的妹妹善良可爱,娇憨天真。
“哥哥你看,那哥哥好厉害,一手就拎得起两桶井水呢!”自幼漂泊流落,孤苦无依,小姑娘最喜欢高大强悍的少年。
每每他都笑着把她从墙头上抱下来,装作虎着脸问她是不是嫌他文弱书生,直到把她逗得小脸通红,才肯罢休。他却心中暗自定了主意,将来定要给她找个让她能安心倚靠的夫婿。
初见她时,她没有战甲,没有骏马,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在乱军之中淡定而立,一柄长枪倒扣,气势沉稳。
只那一眼,他竟是异常钦羡于她。那样精熟的武艺,锋锐的长枪,极佳的胆略,确是在这乱世当中,能牢牢护住身边亲人挚友之人。比他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知强出多少。
待见得她宽厚的看着饿极了的小姑娘偷吃自己的干粮,却生怕吓到她一般躲在一旁不吭一声,又手忙脚乱去哄被她惊到大哭的丫头,他心中禁不住一暖,随即便起了贪念。这样的人,定要牢牢抓好了,早早给妹子定下做夫婿良人才好。将来烽火不再,二人在小院里成个家,生儿育女,种田织布,再种上几亩妹子最爱的桃花,便能是妹子最想要的一个安宁故园了。
妹妹的安宁故园,便是他的安宁故园。手足兄妹,血脉相连。
然则蓦然间,他才忽然想起。妹妹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一抔黄土,满地焦夷。
一幕幕纠缠越深,心神越痛。他猛地一摇头,甩去那些常常浮现上来的记忆。
研磨提笔,落笔之际,确是辗转不定。
事到如今,他仍就放不下那一个卦象。
地火明夷,光明入地中,主暗世,诛杀,是为大凶。接连九次,次次惊心。
他问的不是军务,不是自己,却是沈浣。
与他相交一场,她待他生死兄弟,情真意切。可他害过她,也助过她。军情如火之际险些将她害死过,千钧一发之际也舍身保她平安过。两人这一段情义,于她到底是凶是吉?
可笑可叹竟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只能卜问苍天。
大凶,依旧大凶,仍旧大凶。
他竟然心中大惊,全不甘心。是以接连九次占问,竟也接连九次大凶。
天道循环,本就难以更改。
他颓然。
却不承想她那一打帘踱步而入,竟然让卦象徒然立变。
地天泰,小往大来,万物通达,是为大吉。
一爻之变,吉凶立转。
那一刻他心中竟有着说不出的畅朗,却也有着说不出的酸涩。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所为变卦,说得乃是世事无常,从无定数。原本大凶之事,若遇变数,或许仍是大凶,也或许,便是大吉。
她走后,反反复复数日,他白日所思,夜里所梦的,都是这一卦的卦象。
如何大凶?如何大吉?若这变数真在她自己身上,却又如何保得平安?
他终究是苦于恩仇的凡夫俗子,尚看不穿世情,又如何能参透天机?
这一提笔与一落笔之间,竟是整整半夜过去。
终究,他苦苦一叹,笔下字迹清秀:淮阴汉侯,殷鉴不远。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那是她最大的祸患,也是她最看不透的世事。兴亡天道,不可主也。天命沉重,不可抗也。
其实不智不达的又何止是他?枉她饱读兵书精通韬略,却与他一般,只怕执此一生也弃不了信念,断不了情义。
只盼她牢记这十六个字,到时方可保她一命。
将那写好的纸笺撕成细条,贴身收进袖口。
如今她便要得了他军中卧底的消息,定然即刻往回赶。临死之前,定能再见她一面。
天色微明之时,萧策竟然又来了一次。
满目血丝,神情疲惫,仿似几日几夜未眠一般。
他依旧淡然的看他。
“你可想通了这般做倒地是为什么?”
他缓缓摇头。十年都不曾明了之事,他早已不再去想。
萧策再没有叹息,却仿似知道了他的心事,竟是如朋友兄弟一般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我已派人往盐城报信去了。”
他点头。
萧策定定看他,半晌笑得比他还苦上三分,一语不发,出了牢门。
“萧帅,等等!”他似想起什么,蓦然出声。
萧策回身,“怎么?”
他躬身行礼,一揖到地,“萧帅,今次之后,元帅身边只恐再无精干文臣辅佐。她军务繁重,条条细目皆须有人经管呈报,若无谨慎可靠中军,只怕更加辛苦。在下观萧帅身边刘基刘公子为人谨慎,生性敏达,进退有度,耿谏忠慧,又是萧帅亲手□,带在身边多年之人。从今以后,可否让其辅佐元帅,以助其抗元大业?”
萧策怔住,随即释然。
他戴思秦原来终究,还是将阿浣当做生死兄弟的。
萧策并不说话,回身便行,出了军牢。
却在他出牢门的那一刻,他于牢中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一句话,坚实笃定:“好。”
他放心而笑。
昔年萧策能给了沈浣罗鸿,如今又何尝不会给她刘基?
牢中一夜,寒气激得他当初舞阳一战落下的肠胃寒症又起,拧痛几欲呕血。只是心中却是释然。这最后一桩心事,终是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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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三尺,尘埃落定。
不用她出口让他自裁,不用她令人军前处斩。这些年,那个昔日爽朗的长枪少年已然太苦,他不愿让她再生纠结。
昏昏然然间,身体越发虚幻,竟是飘于帐顶。
他俯身看着将校们一个个排众而出,以军礼跪送,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滋味。原来人死,尚仍旧能觉得心酸。
他久久无言,看着她端坐于主案之后,调兵遣将。唯有右手文臣首位,如今却是空缺。他又是叹息。那镇静的令人心惊的外表,让他不忍再看。
直到她行令完毕,浑浑噩噩的出了营寨,他才飘然跟出。看着她一袭背影读着他于牢中所写给她的那十六个字,神色凄然,他不由自主的唤出声音:“元帅……”
仿似如以往一般有军情要务禀报,又仿似一去不返此去永别。
她蓦然回身,竟仿似听见他唤她了一般。却满面茫然,终是看他不见。
短短一瞬,他便明白了原来这般便是阴阳相隔。
阴阳相隔,情义依旧。
元帅。
阿浣。
这一声唤,竟是当真此去永相别。
他周遭益发模糊,父母,妹妹,沈浣,萧策,罗鸿,狄行,颍州军,元军,蒙古人,汉人,每一样都渐渐远离。
该说的,那十六个字都已说尽。
不该说的,也再不能说了。
阿浣,今生你我只恨所归殊途,来世但愿相逢清平盛世。
三生若梦,愿如初见。
第八十五章 个中何言痴儿女
大帐之中,方才溅射三尺的殷红鲜血洒在地上,依旧未干。其实也已经没有人能顾得去将其擦干。全营上下从元帅到伙头军,几乎所有人力都被派去前线驻防和安排撤离。元军重兵压境,便在往东二十里开外,被劫走四十五门将军炮的颍州军仿如被拔去牙齿的老虎,凭白得了多余己方一倍战力的火炮,元军却如多生了一对扑食利齿利爪的飞龙。本已艰难对阵的战况瞬间翻转,恶战在前,颍州战将军士无不神色凛然。
沈浣方才已经点过一轮兵马,左右先锋共计三万人几乎在一炷香内便集结完毕,由她亲自引兵,贺穹为副将直奔行营东十里处开阔河床,沿岸下设铁盾,于防线之后细观元军动向。
颍州军马点过,萧策虽是客,颍州与蕲黄二军却是双生,当下便在颍州军中点将行令,着人星夜急回蕲黄军营调派人手。
萧策的五名随身心腹战将一一领命而出,连十余名暗卫,也被萧策一一唤出,分派事务。一旁的俞莲舟虽是闭目养神,耳中却是听得分明。原本这些年只要萧策出现便一直隐在暗处的暗卫如今竟被萧策全数派出,一个未留。萧策历来行事谨慎,此般看来,竟却是当真要放手一搏了。
直到旁边再无其他人,俞莲舟忽而睁开双眼,见得萧策正看着自己往这边而来。
俞莲舟也不同他寒暄客套,当下问道:“在下不晓兵法韬略,这四十五门火炮被劫,可是大事?”
萧策苦笑,“何止是大事?这却是比去年狄行柘城兵败凶险太多。柘城兵败尚有阿浣以一万精兵死战皇集,挡了三日,使元军进退不得。而如今元军数倍于我军兵力,颍州军全靠火器威猛才能扳回一筹。如今火器落入对方手中,只怕……”言至此出,萧策颓然一叹,“中州之地,至今十余年战火,多少儿郎热血浸土三尺。只怕此战以后,这十余年功夫,皆化虚妄了……”
俞莲舟闻言,沉吟半晌,忽然问道:“我闻火器之属,必由硫磺硝炭之物为充引,否则只为蠢笨铁器。若可毁去鞑子营中这等充引之物,此事可能尚有转圜余地?”
萧策皱眉道:“此法虽好,却是难行。一来元虏必然于营中重兵看守。况且便是我们夜袭营寨,一时之间若是难以撕破元军营防,只怕便是引火上身。二来……”说着不由苦笑,“答失八鲁也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如何会与我们此等时机?”
仿似与他话语呼应,他这一句话音刚落,两人耳中便猛然一痛,震耳欲聋的炮火之声相继传来,竟是震得帐子木架咯咯作响,灰尘纷纷掉落。
两人神色同时一凛,沈浣出兵不过半刻钟功夫,前线之上竟已然交兵。
那声音一波波仿佛撼动天地,从东北方向遥遥传来,掩盖过营中喧哗之声。片刻间,一个流星探马直奔而入,单膝跪倒,近乎用吼的声音才能让萧策听得清楚:“萧帅!元帅与贺将军陈兵宿河铺,于东北十里处遭遇元军炮火阻截。”
萧策脸色阴沉,“战况如何?”
那流星探马一顿,禀道:“元军炮火猛烈,黄土喧天,不甚清楚。”
“不甚清楚?不甚清楚你回来作甚?!再探!”萧策一拂衣袖,历来运筹帷幄应对从容淡定,此时却已隐有怒意。
那流星探马一哆嗦,不敢耽搁半刻,当下领命奔出帐子去了。
俞莲舟此时却起身到的帐门之处,举目东望,但见灰突突一片,又如何能望得十里之遥?唯觉脚下大地隐隐微颤,显是元军炮火所致,不由心中一沉。他几次见过两军对垒,而这般几能撼动大地得炮火,竟当真得头一次见。相隔十里已是如此,而沈浣所在的火线之上,又当是怎样一番光景?黄土喧天,将士目不能视,炮火之下,又当如何冲杀?
正当此时,忽闻身后萧策声音响起:“元军这是在探我军深浅根底,只怕阿浣引前军此番与元军交手,必是恶战,令元军不敢轻进。否则元军转眼便要越过宿河铺直逼我营寨了。”
听闻萧策所言,俞莲舟默然。萧策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沈浣将一条性命放在风口浪尖上,首先所为的便是三军。无论面前的是十数万精锐骑兵,是沙场老将,还是几十门将军火炮,那青龙牙旗必得打起来,撑起颍州门面,三军气势。沙河是,淮安是,皇集是,如今亦是,今后战火一日不熄,她的性命生死,便会一日系在三军之上。
此身此心,生死荣辱,皆不由己。就如临走之时,她连一眼都未曾回头,一语都未及多说。
一时之间,帐中二人再无人出声,唯有炮火轰鸣不绝于耳,金戈厮杀之声隐隐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俞莲舟忽而开口道:“萧帅,元军营防再是严密,防得了百千人马袭营,却难防一两人夜潜而入。”
萧策闻言猛地回头看向俞莲舟。他此言是何等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一两人趁夜潜入,俞莲舟如此说,显然便是意欲亲自夜探一趟元营。
萧策摇头,“不提其他,这火药磺硝一类充引之物少说也有千余斤。俞兄弟便是功夫再高,这单人独骑,怎可能劫走这许多笨重之物?”
俞莲舟看他一眼,并未出声。
萧策却蓦然神色一凛,“俞兄弟难道是说……引燃?”
俞莲舟抬眼望向东北,仍旧不言。
萧策眉头锁紧,“不可,这决计不可!千余斤充引磺硝,一旦引燃,方圆两里之内只怕瞬间皆做火海!”到时不论是元军还是放火之人,只怕皆尽走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