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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遗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从沙砾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那在半夜将他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的,是母亲柔软的胸膛;
那对孤僻年少的他嘘寒问暖的,是岑萱姐姐温柔的面庞;
那指着大海和他一起饮酒谈天的,是凤书豪爽的笑容;
那如此信赖如此稚拙地牵着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宁小小的手掌……
终于,当刽子手劈下最后一道带着寒光和血点的弧线,明石如同一个长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镜湖中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顾一切地跳进去,感觉到心脏都为了这快乐而颤抖,幸福的漩涡卷带着他,朝那虚无浩瀚的所在沉没、沉没……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个白袍飘摇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从远处朝他走来。她说:“孩子,我会救你。”她的声音如同仙乐,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让他终其一生也不曾离开。可是他最后却害死了她,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献给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志。
第五刀,人头落地。
刽子手松了口气,却惊异地发现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流下了泪水,微不可闻地吐出了两个字:“巫姑……”
玄林晕了过去。当季宁在府邸中看到他醒来时,季宁明白这个一生刚强的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是我害死了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外间传唤接旨的声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他紧紧抓住了一旁季宁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只想着让水华不受伤害,向破坏神讨要了保护我们的诅咒,可是破坏神却向我索要了另一个孩子作为代价……如果我知道今天会这么心痛,我宁可用自己换得两个孩子的平安……”
“大人,请保重……”季宁强忍着哽咽道,“水华还在,她还需要你……”
“我死之后,保护水华的诅咒便会失效,我只好把她托付给你了。”玄林异常清醒地看着季宁,将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让季宁无法闪避,“'破冰将军'风梧不知为什么看上了她,几次向我提亲,我都说只将水华许配给能让她恢复神智的人……”
见季宁面露惊异之色,玄林继续道:“我过去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却还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治好水华。她这个样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好……”见季宁郑重点头,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这里等我死,趁着风梧在外地巡视海防,马上带着水华走吧……”
远望着水华坐在廊下的娴静身影,季宁听到身后传来了报丧的云板声,却很快被墙外百姓欢迎“破冰将军”凯旋的欢呼所掩盖。挣扎的人生已经结束,属于英雄的时代来临了。
二十二、死别
两年过去了。为了让水华痊愈,季宁带着她走遍了云荒的医馆。这期间他感受着乐绵乐绿两兄妹无私的帮助,看到了那个曾经绝望到死的鲛人湄振作起来投入到营救鲛人奴隶的秘密工作中,更多的,则是听说“破冰将军”风梧如何一步步扩大势力和对伽蓝帝都的皇帝阳奉阴违,云荒渐渐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一切都在改变,可惜,只有水华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善。
药石无效,恐怕还得求助于神灵的力量。当季宁从最后一个医馆里出来,他下定决心带水华到伽蓝帝都去,哪怕这个希望微乎其微。
此时他们正位于苍梧郡内,与叶城通往帝都的地道相隔千里。想起以前自己曾经乘过的镜湖渡船,季宁折而往西,经过红松掩映的官道到达了乌衣渡。
乌衣渡原名乌衣镇,原本是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镇。自从二十多年前,一对夫妇来到这里替人摆渡为生,逐渐发展成如今拥有两百多条船、十几条路线的船帮,乌衣镇便改名叫做乌衣渡,俨然成了四面八方旅人云集的大城市。镜湖内有蜃怪,吞吐蜃气造成幻象,是以有“舟不能渡,鸟飞自沉”的古话,偏偏这对夫妇将天堑变了通途,大大缩短了云荒各地往来的时间,因此一些乡野百姓便将他二人当作神人膜拜。加上朝廷对这个新兴的船帮大是支持,不知何日开始就有了夫妇两人乃今朝公主驸马的传言。
季宁隐约感觉这个传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阁的时候曾经浏览过《云荒纪年·天祈卷》的初稿,记得彦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时,确实走失了一个叫做清越的女儿,后来为了怀念她,彦照帝便将年号定为“清越”,沿用至今。那么这个乌衣渡的船帮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清越公主呢?回想起当日乘船时侥幸得见的帮主夫妇温雅从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纵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须以黑布罩舱,靠司南辨别方位,实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坐在乌衣渡的一个饭馆里,季宁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水华,虽然她听而不闻,他仍然会说下去,就像她小时候缠着他讲故事一样。不过这一次季宁敏感地觉察出,有一个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无形的气势迫得他的心跳蓦然怦急。季宁猛地转过了脸。
他看到了那个人,虽然那人的面容被一个宽沿的大草帽遮挡了大半,读忆师的敏锐还是让季宁一震。
见季宁看见了自己,那人干脆走了上来,摘下他的草帽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季宁怔怔地看着他,不能相信名满天下的“破冰将军”风梧居然会孤身便装出现在乌衣渡。见对方已经将目光转移到水华身上,季宁站了起来,直视着对方道:“你要做什么?”
“她并未痊愈。”风梧这句话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庆幸,“你带她躲了我两年,还是治不好她,该将她还给我了。”
“水华不属于任何人。”季宁冷然回答。面对这个少年时代便杀人如麻的“破冰将军”,他内心中不能说没有恐惧,却全靠平素的傲骨支撑。可风梧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骄傲而孤僻的孩子,此刻他的眼中,是属于王者那睥睨一切压倒一切的自信。
“玄林说过,谁治好她,她便嫁给谁。这是个公平的竞争。”风梧从容地笑了,“跟我来,我会让水华恢复神智。”
季宁知道骤然反抗只会适得其反,只好带着水华跟在风梧身后走出了饭馆。此番相遇不过是巧合,季宁却猜不透风梧独自来到乌衣渡的目的。
乌衣渡的西面是真正的渡口,面临烟波浩淼的镜湖。渡口边有一排木舍,乃是旅人休憩和货物流通的所在。木舍后的小山上,修建了一座造型简洁的山庄,便是船帮的所在地了。
风梧一路当先上山,季宁扶了水华沿着台阶跟随。抬头看去,半山腰的山庄大门上只书了“云水”二字,其余便是白墙黑瓦,甚是朴素。
风梧径直走到山庄大门前,敲了敲门环,顷刻有一名老家人从里面走出来,礼貌问道:“不知客人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见不离皇子和清越公主,你就说星尊帝后裔风梧,要取回属于他的东西。”风梧摘下草帽,露出了标志着血统的金色眼眸。
他只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老家人已是变了脸色,到得后来听到“风梧”的名头,更是大惊,慌忙将风梧和季宁等人让进客厅,自行禀告去了。
过了片刻,门帘一掀,果然有人从门外进来,朗声道:“不知'破冰将军'光临,李允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季宁礼貌地站起,眼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眉目清致,风度从容,却黄肤黑发,竟是中州人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
“你便是不离皇子?”风梧忍不住问道。他为了今日之行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只知不离皇子乃是前朝景德帝流落在民间之子,却料不到他竟然是中州人的外貌。
“世上本没有什么不离皇子,在下名叫李允,无非前朝遗民,渡船为生。”李允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风梧的目光,顷刻间二人互相打量,于无声处仿佛已将对方看了个通透。就算季宁不明白他们两人的用意,也看得出来他们酝酿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我要属于我的东西。”半晌,风梧开口。
“在下不明白将军的意思。”李允道,“将军不妨明言。”
“我要'皇天'、'后土'两枚戒指。”风梧继续盯着李允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是帝王之血的传人,那两枚戒指是属于我的。”
“我这里没有什么戒指,将军或许是误听了传言。”李允淡淡一笑,“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着便要施礼告退。
“小李将军!”风梧跨上一步拦住李允的去路,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肯定早在前朝越京沦陷时,'皇天'、'后土'两枚戒指就落在了你手上,你之所以不呈给当今彦照皇帝,就是为了替这两枚神戒找到传人。如今,真正的帝王之血后裔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要隐瞒真相?难道,你自己生了独霸两枚神戒的野心?”
“我若有野心,云荒早不是如今的模样。”李允看着恼怒的年轻将军,微笑道,“奉送将军一句话:有德者得天下,有没有戒指都是一样的。”说着,他点了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慢着!”风梧目光一寒,霎时间已如闪电般抢出门去,伸手便搭上了李允的肩头。李允应变奇快,微微侧身躲过攻击,反手格开风梧的当胸一掌,怒道:“'破冰将军'是想在这里动手么?”
“只要你拿出戒指,一切都好说。”风梧说话间招式已变,飞足踢向李允下盘,却又被对方巧妙闪避过去,不由勾起了好斗的心思,“不然,就让我领教领教昔日威震军中的小李将军的功夫!”
“星尊帝的后裔,就沦落到只会凭借武力的地步了吗?”李允一边招架,一边斥责道。
“因为对你这种人,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说话间,两人已斗在一处。季宁见水华安坐在椅子上,对四周的情形毫不在意,便走到门边,观察二人的战况。此刻院子里已呼啦拉围拢了不少人,大都是船帮的伙计下人,眼见庄主与那威风凛凛的年轻人斗得眼花缭乱,个个面上满是惊异和仰慕的神色。
“夫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中年美妇走入了人群内侧。季宁认出来,她就是传说中彦照皇帝的女儿、李允的夫人清越。数年未见,她眼角虽已添了细纹,却更添了几分女性温婉的风姿。
“庄主只是陪客人练练功夫,大家都散了吧。”清越一开口便说出这句话,船帮里的各介人等果然听话地散了开去。偌大的庭院,最后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们几人。
“清越公主是怕在下抓他们做人质吧。”风梧长声大笑,“我若要不择手段,大可不必今日亲自找上门来。”
清越见丈夫此时左支右绌吃力非常,而风梧竟然还有余力谈笑,她不由暗自惊心,面上却冷笑道:“'破冰将军'手段非常,我们自然不得不防。想当年将军在叶城为了阻止冰族鲸艇游弋,竟然能将叶城市上所有的鲛人聚集杀掉,制成悬浮在海内的怨灵血障,这等气魄和手段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夫人既然知道在下的手段,就烦请说服不离皇子,将'皇天'、'后土'戒指归还于我,否则在下若是伤到皇子,可担不起罪责。”风梧一边笑语,手上的劲力却蓦地大增,眼看着冷汗一滴滴地从强弩之末的李允额上滑下,耳听清越并无言语,风梧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轻啸一声,他双掌蓦地反扣住李允的肩头,膝盖一顶,已将他压跪在地上。
“李允!”清越隐约听到丈夫一声闷哼,她心痛如绞,颤声道,“不如……我们便将两枚戒指取出来吧。”
“不可……”李允转过头,惨白的脸上神色却甚是坚毅,“我们蒙晔临皇子所托,寻找帝王之血的传人,怎么可以轻易辜负了他的牺牲?彦照皇帝虽然没有帝王之血,这二十多年来却已证明他是个开明勤奋之君,云荒的民生和风气比起天祈朝好了何止百倍!风梧的底细我们早已调查清楚,此人自幼被仇恨浸泡,性情残忍,好勇斗狠,独断专行,若是主政云荒,只怕又建出一个天祈朝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拥有帝王之血,我们都不能把'皇天'、'后土'交给他,要留着交给一个仁慈开明的星尊帝血裔,不再让云荒重蹈覆辙……”
“骂得好啊,可惜就是不知你还有没有命留着去找下一个帝王血裔?”风梧手上加劲,直捏得李允肩骨如要断裂,让他只能咬紧嘴唇,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求你放了他!”清越惨白的唇不住颤抖,哀求道,“我这就去……去给你把戒指拿来……李允,那两枚戒指再重要,也不能换了你的命去!”
“别去……”李允奋力说出这两个字,可清越已是匆匆跑开了。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风梧笑了笑,松开劲力,看着李允脱力地大口喘息。“告诉她不要玩花样。我一个人来,就是打算什么事情都做得不留后患。”
“你无……”李允“耻”字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