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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别这么忘恩负义呵!要不是你拐了九九十八个弯,跟蔡元培家族搭上亲戚,怎么能当得上我们的大系主任呢!”信世芳心直口快,喝了酒,更加口无遮拦。酒精的功力了得!
“老兄,说实在的,这回,我可真就是去八宝山参加高昌录的葬礼,一点儿私活也没干。说实在的,这年头,干什么,还都得靠自己,自己长本事,还用得着求谁!我这辈子,最讨厌求人。”雷一鸣说着,便东张西望,扯着嗓门嚷嚷着让服务员快点儿给多来两瓶啤酒。
说起去北京参加高昌录的葬礼,于是,借着酒劲,有人无聊,有人挖苦,有人飞短流长,有人凑热闹。
“北京人真犯傻,他生前最怕‘抖’,还给他刻个‘斗’字,这不成心的吗?‘泰斗’那也是个‘抖’音呵!真是的,下了地狱,都不能消停!”
“倒是有不怕抖的,他们反而不给刻上个‘斗’字了。”
“谁是泰斗,谁是第一人,到底由谁说了算呢?千万别在意,千万别当真。”
“要是他当时不去争这个教授,现在不知道该有多太平呢!”
“他不争也得是他,其他人更摆不平!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挡也挡不住!”
“可以写一篇‘高昌录:职称制度的牺牲品’,怎么样?啊哈哈哈——”
出了马祥兴菜馆,信世芳便冲到路边,抱着黑色木头电线杆猛吐。所有的人站在一旁,却会心而笑,然后,乐不可支。
“你呵,跟学生喝喝差不多,跟我们喝,你还得练练啊!”王六合得意至极。
“走,到鼓楼上面喝茶,我们陪你解解酒。”孙乃宝特别起劲儿。
鼓楼坐落在南京城中心的一个小小的山冈上,建于六百年前的明朝。晚清重建,康熙南巡,曾登上鼓楼,而后“鼓楼”更名为“碑楼”。不过,南京人偏只认“鼓楼”,到现在也不曾改口。想想也是,明代的鼓楼,下层拱形无梁,上层重檐四坡顶。晚清的碑楼如何能与明代的雕梁画栋、龙飞凤舞相提并论!再者,明代的鼓楼是迎王接妃之地,是接诏报时之地,有各色仪仗器乐:大鼓、小鼓、云板、点钟、牙仗、壶房铜缸等等,晚清的碑楼堕落得就只陈列了一只明代遗留下来的大鼓,不过是百姓假日休闲、喝茶的去处。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造反派的浩荡声势之下,不知那明代的大鼓已经魂归何处了!
鼓楼之上,几张绛红色的方桌,几条绛红色的长条凳。这几位东方大学的老师围坐下来,招呼服务员给倒茶。信世芳仍在醉态之中,其他人说什么,他也不搭腔;其他人笑什么,他也不理会,嘴里不停地念叨:
“要想一个人高兴,就做梦;要想一家人高兴,就做饭;要想同事高兴,就做东;要想一生高兴,就做事。今天我做东,你们谁也不要跟我争,听到了没有?要想一个人高兴……”
他满脸通红,满身酒气,目光呆滞,嘴角带着机械的微笑,不一会儿便瘫软地趴在方桌上。平日里的智慧与犀利统统荡然无存,也全然不见翩翩的儒雅风度。六位年富力强的中文系教师在鼓楼之上,话越说越少,鼾声却越来越大,此起彼伏,直到茶楼的服务员来收拾茶杯,大声喝道:“快别睡了,关门啦!”
他们走出鼓楼,东摇西晃地,正面对着已经褪了色的夕阳,满地落叶在阵阵微风中窸窸窣窣。
。。
高等学府 第五章(1)
雷一鸣的朋友圈还没有纳入尚金堂,终究是把他归入了小字辈。尽管对他多有赏识和提携,早早地就把他放在了教研室副主任的位置上,但他毕竟是高昌录的嫡系,把他牵扯到自己的小圈子里来,总不清爽。不过,中文系的人大多都不知道,尚金堂与高昌录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密切。
尚金堂第一次听高昌录老先生教课,就愿意为这位老者深深地鞠上一躬。以后有问题,常常去他家,向他请教。高老先生独身一人,有尚金堂这么个常客,觉得挺高兴的。两人一起,包点饺子下点面,喝点小酒吃点菜。尚金堂以亲生儿子的姿态侍奉左右,以徒子徒孙的身份听从他的教导,安安静静地读书,立志报考研究生,结果,于一九七九年如愿成为中文系恢复高考后汉语专业第一届研究生,也如愿成为高老先生的开门弟子。他这个人,原本瘦削,失去高老先生,更是身形如柴,两个肩胛骨顶着真丝短袖,显得硬邦邦的。高老先生见到尚金堂的硕士学位证书,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便无牵无挂地撒手离去。倘若没有他的这份坚持,尚金堂硕士研究生的生涯注定是要半途而废的。高老先生的教授职称使得自己在中文系成为众矢之的,中文系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接替高昌录继续指导尚金堂。尚金堂恍恍惚惚的,连夜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却夹在高老先生的著作里,始终没有敢拿出来,更没有敢发表。高昌录的同辈可以写凭吊文章,他的敌对者也可以写,但尚金堂不能,作为后生,事实上,根本还轮不到他站出来表达对任何一位教师的态度或情感。捧着高老先生的著作,在台灯的白色光束之下,忆起高老先生的每一节课、每一次谈话。高昌录在第一节课上讲解《诗经·小雅》中的“无将大车”:无将大车
校猿举
无思百忧
校辕O兮
无将大车
维尘冥冥
无思百忧
不出于熲
无将大车
维尘雝兮
无思百忧
校灾刭馑棵炕毓耍计怀缮亩喔锌亩嗵鞠ⅲ翰灰ネ贫橇敬蟪担
只怕弄得一身的灰尘。
不要为无尽的小事发愁,
只怕弄得一身的疾病。
不要去推动那辆大车,
溟溟濛濛地扬起灰尘。
不要为无尽的小事发愁,
纷纷扬扬地失去光明。
不要去推动那辆大车,
遮天蔽日地扬起灰尘。
不要为无尽的小事发愁,
只怕弄得一身的疲惫。他吟诵着,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通宵达旦。
中文系这种杀气腾腾的形势着实让尚金堂看到了危机。跟随高昌录读硕士学位,已经过早地将自己站进了一个孤立的队列,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自己成为中文系的高昌录第二,他得挣扎,他得融入中文系的社会语境,换个活法。
尚金堂喜欢读书,那是中文系出了名的,都认为他的肚子里的确是有点儿墨水的。不过,他在课堂上的亢奋状态和他在系里公众场合中的不苟言笑、寡言少语,总让人觉得他的形象有那么一点儿断裂。其实,在课堂上,他自然挥洒他的学问,得心应手,无忧无虑。平日里,他尽量地少说话,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这是他听从了高昌录的教导,系里的事情,很难说。说简单,真简单。说复杂,真复杂。简单的事情可以复杂得变成理不清的千丝万缕,留下为世诟病;而复杂的事情可以简单得变成如同一阵风吹过,说没有就没有了。那得看是什么人在遭遇什么样的事情,还得看这个事情由什么样的人来处理,更要看这事情牵扯到谁的利益且还与其他谁的利益相联系。系里人多,自然形成派别,明争暗斗,又与校领导和校部机关不无关联,当然,还与上级部门息息相关。他始终恪守一个最高原则:礼貌。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
高等学府 第五章(2)
尚金堂最怕惹是非。他一个农民的儿子,没有保护伞,也没有加入帮派,一旦惹出什么是非,那还不是任人宰割,或白案,或红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能够凭着自己的努力留在全省著名的东方大学当老师,那已经是造化了,且得珍惜!
“不要去推动那辆大车,只怕弄得一身的灰尘……”他每天早晨对着镜子抹头油的时候,都会这么以完整的“无将大车”来提醒自己。
不过,尚金堂特别喜欢跟中文系收发室的刘师傅聊天。他的语言最鲜活,跟他聊天,最轻松,没有咬文嚼字,没有含沙射影,没有唇枪舌剑。他是中文系的编外小人物,却是真实、有趣而可信。
“你看那学生瘦的,下巴可以当锥子使了。满脸的疙瘩,跟开水果铺子似的。”刘师傅指着个路过的学生这么对尚金堂说,“他体内寒热往来不均!”
“你这是说我吧?”尚金堂玩笑。
“唉呀,你也就跟他差不多,我就是看惯了。不过,没见你开过水果铺子。您呐,早过了青春期啦!”
说起水果铺子,几乎每个星期天早晨,刘师傅天不亮就骑着辆自行车,冲寒冒露,叮叮当当地赶往南京下关区秦淮河长江入口处附近的果品批发市场。他每每挑选最新鲜的水果,放在自行车前的篓子里,又叮叮当当地一路赶到尚金堂家,把新鲜水果交给家佣许妈,总不忘叮嘱:“别说是我给买了送来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就刘师傅那永远红彤彤的四方大脸和那永远“俺们那圪塔”的东北口音,辨认起他来,实在是太容易。
刘师傅还真就是个独立的人。在东方大学的校园里,勤杂工基本上都来自安徽的无为县,他们一个带三,三个带九,九个带来八十一,再加上拖家带口的,满校园里都是他们的老乡,教师们称“无为帮”。经常,老师们正上着课,忽听得走廊里大呼小叫:
“活干完啦?该做饭喽!今吃什么?吃腊肠子还是腊肚子?”无为口音。
课堂里的老师忍俊不禁,跟着学生一起哄笑。
在上午十点钟以后,也就是第三节和第四节课的时候,教师休息室里总是飘出饭菜的味道,若是寒假过后第一周的课,那必定是腊肉饭香四溢。按照职责,勤杂工在教师休息室负责用煤气炉给老师们烧开水。不过,如果他们五六个人在课间能够不坐在教师休息室聊天而让老师们能稍事休息,那准定是老师们的福气了。如果他们在课间不洗头、不剪指甲、不大声说话、不脱了鞋子把脚跷在茶几上,那准定是对老师们的客气。东方大学主干道上有一条红底白字横幅:没有一流的后勤就没有一流的大学。后勤在东方大学的显赫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对勤杂人员的种种行为,老师们至多只是之间相互嘀咕一番,不屑花时间花精力去向后勤机关抱怨,不知道他们都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呢!有那么一天,教学楼每一层楼的卫生间都漫溢,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久闻而不知其臭”的,整个楼层蚊蝇成灾,这实在是影响到正常的教学,有老师便鼓足了勇气,打电话给后勤:
“请问是科长吗?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能不能麻烦您派人来看一看?”
“什么卫生间?啊哦——是厕所啊?哦,知道了。”电话还没挂,就听见那位后勤科长大喊,“你们几个,别老坐在这里抽烟,去看看教学楼茅房,不行就带几个毛竹劈子……” 。 想看书来
高等学府 第五章(3)
对于后勤工作的各种失职,教师们通常是轻描淡写,知识分子的温和着实让后勤机关看到了知识的力量: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明明是茅房,非要说卫生间。”这成为后勤科长的一句口头禅。
直到二〇〇九年的春天,也就是二十七年之后,教师休息室里终于挂出了一只蓝底白字的小牌子,上面写着:
“请让老师就座,谢谢!”
与“无为帮”相比,刘师傅确实是够孤单的。不过,若没有人推荐,他也断断不可能进入东方大学中文系。已经年近四十的他文凭不高,识字却很多,曾经是吉林省四平市第一中学的学生,下放后便一直回不了城。跟乡下姑娘牛紫薇结婚,没两年,妻子却莫名地死去了,是晚间睡觉,一觉便没有再醒过来,没有留下孩子。他呢,也就再也没有娶妻。他刚到东方大学的时候,尚金堂还在跟着高昌录读硕士研究生呢。他从没有告诉任何人,是谁把他给介绍来的,而且,当初,中文系的主任雷一鸣给了他非常好的待遇。他为人热情、周到,大家也都善待他。收发室里有他的一只小橱柜,里面有各样的茶叶、点心、坚果,都是系里的老师们随手送给他的。至于他如何从东北来到南京,只有尚金堂会一个人在私底下里琢磨,终究也是枉然。
尚金堂跟刘师傅两人交流最多的时候是一九八二年年初,尚金堂晋升中文系副主任。他做了第一件大事:彻底装修中文系。雷一鸣不屑做这类事情,便把这个差事全部交给了他。刘师傅一个人晚间住在收发室里间六平方的小屋,二十四小时都在系里,自然也乐意帮着多多照应,在办公室主任杨小兰的直接领导下,看管那些装修的工人,负责他们的餐饮,检查他们的工作质量。他的主动配合,减轻了尚金堂和杨小兰的不少负担,这让尚金堂非常高兴,私下里,也会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