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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绣品都被毁了,被人踩在地上,最后都被火烧了。她本人也被实行劳动改造,被迫下地去和别人一起干同样重,同样多的农活儿。有好几次她因为赶不上别人,急得晕倒在地里,最后被人抬回家去。
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
就在这个时候,离家多年的李重被红卫兵押送回天水坞来了。那几个城里来的红卫兵向村民宣布,李重是不折不扣的地主阶级后代,必须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对他的改造。李重的出现惊动了整个村子。所有见过和只是听说过他的人都赶来看这个传奇人物。终于,人们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也就是从前的李家大院,看见了一个个子不高,穿一身蓝色列宁装的安静的中年人。他不说话,手里紧紧握着一顶布帽子,静静地看着每一个村民,似乎在搜寻他认识的面孔。没有人敢和他说什么。村委会的人问他事情,却发现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摇摇手,意思是他听不见。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李重已经变成了聋子。
李重和莲芯又戏剧性地重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李中回家后的最初几年里,他们两人一起下地去干活儿,一起被村民批斗。当时李重所在的生产队队长是李重小时候的一个玩伴,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看见李重回来后所受的罪,心里混杂了很多说不清的感觉。他恨自己每次在批斗李重时,总是想起他们小时候一起在杨树林里爬树掏鸟蛋的事。有一次他俩都被飞回来的老鸟啄破了手,流了血,李重执意把他拉回了自己家,让佣人给他俩上药。他开始不敢去,可是李重竟急哭了。批斗归批斗,但他平时派活儿时没有太为难李重和莲芯。后来,他派李重去学扶犁,翻地,耙地,这样可以一个人干活,避开多数村民;又让莲芯去饲养棚帮助饲养员春分推磨,因为知道春分是菩萨心,不会委屈她。
一直到了文化革命的中后期,农村的政治气氛不那么逼人了,李重和莲芯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一天,李重写了个纸条给生产队长,说莲芯有气喘,请求让她留在家里,并保证自己定会每天出工挣工分养家。队长同意了。
莲芯与李重说话时会用简单的手势,不过多数情况下,李重都能根据她的口型猜出她的意思。他们说话不多,相处客气,没有争吵和矛盾,每天的生活简单又规律。平时,那个小房子里总是静静的,似乎与莲芯独自生活的那些年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多了一个也不多说话的人。莲芯像曾经照顾自己公婆那样照顾李重,在晚了十八年之后才开始了解和接受丈夫的脾气和所有的生活习惯。
那只死去的母羊留下的后代早就做了另外两只小羊的母亲,现在又当了祖母。莲芯对她的照顾总是多一层,似乎在坚守一个永远的承诺。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整个天水坞一片寂静。李重家那一天也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是莲芯却在夜里被什么惊醒了。她望着窗外那个明亮亮又清冷冷的满月,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一生。一些逝去已久的往事像突发的山洪,猛烈地冲进了她貌似平静的睡眠里。她想起了六岁时母亲给她裹脚后,她在炕上躺着休息的那些日子。虽然她脚疼得难耐,不停地哭,可是有母亲和下人们的细心照料,她甚至开始怀念那段日子。那时的她不孤独,有那么多人围着她转,逗她笑,喂她吃好东西,给她讲故事,告诉她裹脚后走路会如何好看。她总是装着在听,其实没有,因为脚太疼,听不进去。但是她喜欢被人围着和呵护的感觉。想到这个,她笑了。她又想起那只失去孩子和生命的母羊,重温她用舌头舔自己脸颊时心里那种奇妙无比的震撼,还有她驮着自己飞出了天水坞在云彩里穿行时的感觉。她从来都不知道从上面看天水坞会那么小,还会消失。
窗外的满月移到了一棵树的后面,只剩下半个脸。这时,那个从小就没妈,爱看书的男孩儿水明又来到了她眼前。黑发下他那苍白的脸和灵慧的眼神总是让她怜爱和心动。。。杂货铺掌柜惊蛰那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和总是躲避自己的眼睛,还有他放在自己篮子里多给的一把盐,一绺线和一盒火柴。。。瘸腿饲养员春分为那母羊接生时像女人一样对母羊的絮叨,还有他那双粗糙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带着感情的手。。。还有就是佛龛里观音那带着同一微笑的脸。她几十年生活似乎都在这短短的瞬间被清理出来了——竟然只剩下这些短暂的片刻和人。她试着去想更多的事情,却怎么想不起来了。意识到这事实,她心里一惊,随着呼吸的加快,她不安地翻了个身。她使自己的动作尽量地轻,好象怕脑子里的想法在翻身时会滚过去,吵醒睡在炕的另一边的李重,虽然他既不可能听见她的翻身,更不可能听见她想的是什么,就象她从来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一样。
在黑暗中醒着的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想向谁诉说心中感觉的愿望。她一生都没有过这种愿望,可是现在它一出现就是那么急迫和不容否定。她把头扭向了墙上佛龛里的观音。观音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但她太知道那脸上熟悉不变的表情了。她不满足了。她第一次想找一个在地上走的什么人倾诉,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她竟感到不这样做就太晚了。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那是李重的表嫂前几天来找她借绣花样子时提到的一个女学生。莲芯因为出门少,村里发生的事她总是知道的不多。据她这个表嫂说,那个女学生是几个月前从北京来天水坞村插队的六、七个学生里的一个,会扎针灸,很神,已经给村里很多人治好了病,现在村长已经让她当了天水坞的赤脚医生。她还说,那个女学生的脸蛋长得象极了观音娘娘。“知道吗?咱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叫她“小观音”了。那些有病或生不出儿子的女人都借看病之名偷偷去卫生所找她,我也去过了。真奇了,她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倒很了解咱农村女人的心事呢!”这个只有三个女儿没儿子的女人最后说。
想到这里,莲芯的手抓紧了被子的一角,直到天亮。
第二天快收工时,莲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梳了一遍并不乱的头,再用一块旧布条做的掸子仔细掸了一便已经很干净的鞋,然后出了家门向村卫生所走去。多日没出门,她真的发现村里有了变化。几个她从没见过的城里人模样的学生从村委会的院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本子,好象刚开过会。她想,他们一定是李重表嫂告诉她的从北京来插队的学生了。
村卫生所的门半开着,莲芯问了一声有没有人,没人应。她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门。只见屋里有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正背对着门站在窗边向外看,全身被夕阳涂染成了淡红色。大概太出神,那姑娘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莲芯心想这应该就是李重表嫂说的“小观音”了。她看见窗外的一棵大杨树上,好几只归巢的喜鹊正叽喳地叫成一片,在树顶的窝边落下又飞起,飞起再落下。那女学生似乎就是被那景象迷住了。
“是大夫吗?” 莲芯小心地问。
女学生回过头来,莲芯就看见了那张果然酷似观音的椭圆形脸蛋,一对明澈、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和细嫩的皮肤。可是莲芯同时也清楚地看见了“小观音”眼里还没来得及擦去的眼泪。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楞在了那里。
女学生马上走过来招呼莲芯坐下,问:“找我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
莲芯坐下来,紧张地看着与她面对面的“小观音”,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任何话来。直到那一刻她才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知道想从“小观音”这里得到什么,或诉说什么。李重的表嫂是来求子的,自己呢?能说清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是想找回一个人在那个阴暗的小房子里消磨掉的十八年青春,得到一个女人结婚后从来都没有尝过的幸福,还是要一个像水明一样的孩子?昨晚她内心想要诉说的冲动是那么紧迫和强烈,此刻却变得如此不具体,没有指向,就像已经退去的潮水,失去了原有的冲力。她困惑了,也很尴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抬头,又一次看见“小观音”眼角里没有完全擦净的眼泪。
她想起身离开,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是不是想家了?”莲芯刚说完就吃了一惊,因为她竟把“小观音”当成了离家在外的普通女孩子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出乎莲芯的意料。“小观音”听完她的话,咬了咬嘴唇,竟流出了更多的眼泪。莲芯先是惊奇地看着那张脸,有些惊惶,但看着看着她就发现了她一生里最熟悉的一样东西,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叫什么,却是她不可能视而不见的。那样东西她曾在那只病死的母羊的脸上见过,在没了母亲的羊羔的眼睛里见过,在李重每天晚上自斟自酌时的脸上见过,在水明的眼睛里见过,在春分总是微笑的脸上见过,在杂货铺掌柜惊蛰总是疑惑和躲闪的大眼睛里见过,在说话尖刻的村长老婆收工后独自扛着锄头过她家门口时,那自以为没人看见而完全放松时的疲惫而苍老的脸上见过,在村里曾经生活过的一对最穷的煤球母子的脸上见过,在村里的退休教师吴东光形单影只的背影里见过。。。
莲芯坐在卫生所的椅子里一动不动了。她心里的惊异这时已逐渐渐化成了一片柔软和暖熙的东西,一点点复苏了她已被时间和命运麻木了的无数种感觉。她不再需要答案了,她也不再想得到什么或倾诉什么了。她读懂了眼前这个能够救治别人的“小观音”脸上的孤独之后,就明白了所有人的孤独。
走在回家的路上,莲芯的心里涌上来许多陌生的东西。她看着西边被落日染红的杨树林,忽然鼻子酸酸地一胀,眼泪就像春天黑鱼河泛起的河水一样奔涌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清楚。一切都不在安排之中,却都顺序发生了。
收工的村民已经进村了。她知道李重还不会马上回来,因为他喜欢在别人都回家后一个人在农田里抽一会儿烟。
回到家的莲芯再一次来到佛龛前,仔细地端详起站在里面多年的观音娘娘来。这一次,她竟然在那个看过、拜过无数次的微笑着的白净脸上,也看见了那样熟悉的东西。就象一个过去以为只有自己才孤独的孩子,在忽然发现自己的母亲原来也是孤独的事实之后,心里产生了难以言说的震惊。而那震惊过后,她的心就变成了一条安详的河流,轻轻地、慢慢地向前流淌而去。
站在自家的门口等着李重的归来,莲芯出神地望着余辉落尽之后天上正隐约显露的一颗颗星星。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就像是夜晚天空里的一颗星,虽不亮,也不大,却和其它数不清的星星一样,从下面看上去,都一样的清冷,一样的好看。
想宽恕一个男孩儿的人——聋子扶犁手李重
一个仲夏的傍晚,重彩的云霞漫天,几十个天水坞的村民还在一大片麦地里抢收麦子。在他们身后,一捆捆绑好的麦子竖在地里,像无数个笨拙的巨人。人群中,一个方脸、矮个子的男人抬头扫了一眼正滑向西边杨树林的太阳,对人群短促地喊了一声什么。听见喊声,疲惫不堪的人们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都跑去拿起扔在田埂上的衣服和毛巾,然后一边擦汗一边沿着田里踩出的一条近路向村子方向走去。由于走得急,他们脚下发出一片布底鞋踩到土地时才有的嚓嚓声。
此时的天空好象被火山的岩浆喷洒过一般,红艳得让人的心也跟着烧起来。北边那一道白天看上去清朗、刚劲的远山轮廓,此刻竟变得好像一幅洇湿未干的水墨画,虚幻得让人难以断定它们是否真的还在那里。正往家赶的一群人里,脚快的几个已经走到了村边的黑鱼河,就要踏上架在上面的小木桥了。最先到桥下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个脸红体壮,一个黑瘦灵动。她们合伙把一个高个儿小伙子的草帽和突然镰刀抢走,扔进河里,然后撒腿跑到桥上去看那个小伙儿边骂边卷起裤腿下河去捞。桥上桥下哄起一片尖叫和笑骂声。人群里,当了婆婆和结了婚的媳妇们对这些少男少女的把戏根本不理会,她们边走边不停地猫一下腰,麻利地拔起一把田梗上的野菜或杂草,团起来夹在腋下,等着到家后喂家里的猪和羊。而中年男人们大都低着头走路,眼睛只盯住脚下的地面,乏得连一句话也不想说。不远处,天水坞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着炊烟,村里不时传来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那叫声儿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拖长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