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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在吞食着的巨型鲇鱼嘴。曹大屯腿一软,两个膝盖“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他傻了那么两秒钟,又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爬起来,来到按钮盒前摁了下红色按钮,造粒机缓缓地停下来。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巨大的恐惧按在他肩膀上,让他无法动弹。他想朝前挪动一下,但腿脚不听使唤,半天没迈出一步去,他只好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像机器人似的朝班房走,突然,他的小肚子接连抽搐两下,他来不及解裤子,尿液便流出来。
这难道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他才尿裤子,他站在那里想,心里禁不住一高兴。他伸出右手,使劲儿掐了下左手的手背,很疼,哦,不是在梦中,他很失望。他又朝前迈动脚步,总算推开了班房的门。他一下子扑到电话机上。
他说:班长,出事了,快,快来。
人们费了半天劲儿,才把老袁从造粒机里鼓捣出来。几个人用一块木板抬着,把老袁从铁梯子上顺下来,老袁血肉模糊的身子,被平放在车间几盏惨白的灯光下。
老袁的头变成一个血葫芦,面目全非,耳朵被钩掉了,鼻子也被削平了,头发连带着头皮,如同被连根掀起的草皮,不过露出来的不是土壤,而是白森森的头盖骨。老袁身上的衣服,被钩扯成一条条一段段,那一团团的白棉絮,也早已被血浸透。
这时候,车间主任跑过来,一看老袁这个样子,一下子蹲在地上,眼泪“哗”地便淌下来,哭着说:“老袁哪,你这是遭的啥罪啊!”周围的人没有不动容的。急救车的鸣叫声由远及近,主任站起来,手一挥,说抬下去吧。主任又向四周瞅了一圈儿,他在找曹大屯。在墙角的靠窗处,他终于发现了蜷缩在那里,目光呆滞、头发蓬乱的曹大屯。他跟班长说:“你一定得给我看好了他!”
实际上,不用看,曹大屯跑不了,这时候,他的腿还软着呢。也许主任的意思是,怕他曹大屯一时想不开,再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就更大了。不管怎么说,班长留下来,就坐在他一边。急救车的鸣叫声又由近及远,因为整个车间里的机器设备都停下来,所以周围一下子安静多了。
“操,你这是咋弄的?”班长说。
“班长,我能抽根烟吧?”
“你抽个*,你还抽烟!你还嫌事不大?安全处和保卫处马上就来人,你还抽烟?”
果然,班长话音未落,一群人呼呼隆隆就来了,他们围着设备转了一圈儿,就来到曹大屯身边。有人给曹大屯搬来一把破椅子,让他坐在上面。曹大屯抬头一看,他的身边围着一大帮人,每个人都瞪着一对大眼盯着他,那一副副表情,就如同在看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似的,有的人还抱着本子拿着笔,等着记录着什么。这样的情景,好像只有在电影中才能见到。为首的两个处长什么的,表情异常严肃,有一个先清了两声嗓子,说:“事故的经过,你讲一讲吧。”
此时,曹大屯大脑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面对这么多人说过话,他想说却说不出来,他垂着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屁股挪蹭来挪蹭去,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因为周围静悄悄的,所以显得特别刺耳。他心里越来越着急。他又抬起头。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充满着渴望和愤怒地盯着他。突然,一种巨大的恐惧猛地侵占了他的大脑。他一下子用双手捂上脸,片刻,哭声如同意大利的歌剧那样难听地响彻整个车间。
我是凶手 4
老袁死后,厂里花钱给他美容,据说光身上的刀口就有上千个,殡仪馆的两个美容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把老袁复原得有了人模样。
事故鉴定书也很快出来了。这是一起典型的责任事故,工艺流程上明确地写着,要进入造粒机,必须在设备停下来后,一个人在外面守候着,另一个人方可进入。老袁显然是违规操作,没有人知道他当时进入造粒机去干什么。而曹大屯发现设备停下来后,没查找原因,就随手启动设备,显然也是违章操作。可老袁是主操,是师傅,要负主要责任。尽管主要责任在老袁,但厂里还是按照高规格给老袁及家人进行了赔偿。给曹大屯的处分是开除、留厂察看一年。没完全把曹大屯开除,看出厂里的情面。但曹大屯被安排在厂里后勤上,要天天打扫卫生,在重新上岗之前,每个月只发生活费。
老袁火化前的遗体告别仪式,曹大屯提出来要去,被厂里拒绝了,理由是避免节外生枝。厂里的忧虑不无道理,刚安抚下老袁一家,他们可不想摁下葫芦起来瓢。据说在这件事上,胡秀芝表现得甚为大度,说老袁已经这个样子,是命中注定的事,那个小曹年龄还小,不要太难为他。车间主任复述这番话时,曹大屯心如刀割,想到对他如同干儿子似的师傅师母,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凶手。”有时候,曹大屯手里拿着扫帚干着活,会猛地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一棵树自言自语,“凶手是什么,是杀人犯。杀人犯该当何罪?该枪毙。”说着,就把手摆成枪状,拿拇指戳自己的太阳穴。还有的时候,比如他在厂区里剪着冬青树,他会突然面色苍白,他把手中的大剪刀放在一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两手抱头,一动不动,直到全身大汗淋漓,他才能够站起来。对于他的这些症候,有工友看在眼里,认为他不是精神有了问题,就是身体出了毛病。因此,大伙都在慢慢地疏远他,就连一起进厂的那些工友,像胖子和猴子他们,见到他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加快步子。
曹大屯对身边的这些变化浑然不知,现在他只有一个敌人:睡眠。自从事故发生以后,睡眠在他身上如同消失了一般,他的生活中不再有夜晚,夜再黑,他也会瞪着一双大眼,毫无困意。他第一次注意到集体宿舍里夜晚的声音,呼噜声、叹息声、磨牙声,老鼠偷吃桌上的馒头声,窗外鸟儿的低吟声,风吹树梢的飒飒声。他发现,其实每个人睡觉都会发出声音的,只是有所不同,有的像是在吹哨,有的如同在祈福,有的不停地喊苦,还有一位最奇特,隔几分钟,他就会发出一串如同草地里的蝈蝈求偶时的咯咯声。而对于曹大屯来说,躺得久了就意味着腰酸背痛,床也不时地发出不满意的声音,这时候,他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院子里,轻轻地打开大门旁边的小门,像一张纸一样飘出来。深夜的街上异常安静,白天络绎不绝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昏黄的路灯灯光下,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那时候的深夜马路上,半天才过去一辆汽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尤其刺耳,留下来的是更为深切的静谧。曹大屯的身影游荡在光秃秃的梧桐树间,如同有人指引着似的,他的脚步会走向解放桥,然后朝泉城路走去,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走在小王府街上,小王府街上的路灯更加暗淡,来到老袁家门前,他会停下来,竖着耳朵仔细听上一会儿,门里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他看到蛋糕店的牌子歪了,就走上前去把它扶正,然后朝舜井街走去,他沿着舜井街走到黑虎泉路,再来到解放阁下面的黑虎泉边,他坐在环城公园河边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四周黑黑的静静的,隐约能听到从虎口中流落在池中的泉水声,声音空洞而细微。泉水已经持续喷涌半年多了,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个秃头专家自信的面孔,他说泉水的这次复涌,至少能够持续一年的时间。他的鼻孔里突然钻进一缕铁观音茶叶的香气。清冷的泉边,露水还是一会儿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听到上面的马路上,第一班电车开过去的声音,于是他直起腰,又朝小王府街走去,他站在街口,朝里面探头探脑,有时候,透过薄薄的晨雾,他似乎看到了胡秀芝虚弱的身影。她现在的日子怎么样?袁婷婷怎么样?有一次,他冲动地想走过去。但理智占了上风,这样的大清早,会把胡秀芝吓坏的。即使想看她,也要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他确实非常想见到她,想跟她说点什么。
然后他沿原路回家。打开门进到家,总是先看到厨房里母亲吴翠芬的身影。母亲每天早起来给曹大洋做饭。曹大洋考上重点高中后,学习越来越紧张。母亲听到门响,便从厨房里出来,她盯着曹大屯黑瘦暗淡的脸,皱着眉头,满脸忧郁地说:“大屯,还是回来住吧,那个大屋子里住那么多人,睡不好。”自从出了事故后,这句话母亲重复了多次,但都被他拒绝了。他没跟母亲说他整天睡不着觉,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换了三种安眠药,可以说都不管用。他现在唯一的睡眠时刻是在干着活的时候,或拿着铁锨,或举着扫帚,或扛着管子,或站着或蹲着或坐着,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突然觉得时间静止下来,然后他一激灵,发现周围清新许多,原来是自己打了个盹。
有一天早上,他吃了两口母亲煮的面条,突然一阵恶心,他跑到卫生间,“呕呕”地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胸口好像燃着一团火苗,焦渴难耐,自己如同一截木头,马上被烧透似的,他焦躁不安,两手没着没落,他恐惧害怕,他跑进房间,把门反锁,他看到桌子上有一支圆珠笔,他突然想写点什么,他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给袁婷婷写情诗剩下的白纸,趴在桌子上,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写了一篇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东西,他给它起了个题目叫《 黑色的诗·化肥厂 》,写完后,他把手中的圆珠笔一掰两断。他点着一支烟,那种焦躁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篇破东西和白纸的厌恶。他一把抓起它,团巴团巴,把它塞进最下面一层抽屉的最下面。
像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多月,临近春节的一天,曹大屯突然找到了睡眠。这一天晚上他从大观园坐公交车回家,车厢里暖暖和和的,他坐在后面的一个位子上,车厢摇晃着,如同在摇篮里。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直到司机摇着他的肩头说,嗨,兄弟,终点站到了。他才从沉睡中醒来。车厢里就剩了他一个人。他忙朝司机说一声谢谢。下来车后,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公交车上,找一个靠窗的座位,两手一揣,头向后一靠,在公交车的摇晃中,睡意便渐渐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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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聚 1(1)
也许受婆婆影响,从一开始,对来济南生活,吴翠芬只是稍稍有些期待。刚转出户口来的那两年,村里的街坊邻居、姐妹都用羡慕的口气说:还是大屯他娘有福气啊,再也不用在盐碱地里刨食吃,到济南享福去了。济南可是大城市,是省城,这没有不知道的。说得她心里也是怪舒服的,但说实在话,未来的城市生活她倒不是多么在意,她最在意的是能够全家团聚在一起。她偷偷算了算,她和老曹结婚二十几年,实际上凑在一块儿的时间不过一年,累也好苦也罢,都不在话下,最难熬的是这两地分居。随着年龄的增加,年轻时候日思夜想的男女之事倒也淡了,最主要的是没有说话的,漫漫长夜,空空的大床上,只有她瘦瘦的身影,有时候,她特别想跟个人说话,尤其是受了委屈和劳累一天之后,此时,她多么渴望老曹能躺在身边,她静静地偎在老曹怀里,随便听他说些什么,可是,老曹正躺在几百公里以外呢。
如今,老曹倒是天天躺在她身边,他们却变得没了话说。记得那时候,每次老曹过年回家,他们躺在床上总能说上半天,张家长李家短,家里的收成消费,十里八乡的怪事趣闻……说到兴头上,老曹会再次爬到她身上劳作一番。她便挖苦老曹说:“年纪不小了吧,劲头倒挺足。”老曹笑,说:“你再说,你再说我还能来一次,信不信?”吴翠芬就不说了,心里偷偷乐,心想:来一次我也不怕。但她心疼老曹,她知道这事干多了对男人不好。
然而,现在不但没了这些俏皮话,连正常的聊天都困难了。并且,老曹老是跟她发脾气,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在什么时候,旁边不管守着什么人,老曹想跟她发火就发火。吴翠芬很伤心,开始还抹眼泪,后来发火的次数一多,眼泪就抹不过来了。有时候她仔细端量老曹,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陌生,禁不住想:眼前这个人是老曹吗?
曹大屯在厂里出事故后,三四天没有回家,可把她急坏了,心悬着,没着没落的,干着这个忘了那个,锅就烧干过两次。她不时地问老曹:“大屯是不是让公安局抓走了?”老曹坐在那儿喝酒,也不理她。过一会儿她又问:“你说大屯能法办吧?”老曹脖子一扬,干掉杯中酒,还是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