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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吻还是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向我金志远先提出分开的女人,你倒还是头一个。”
她伸出手,摸索着琉璃灯罩上突起的花纹,一朵一朵挨挨挤挤,玫瑰的形状。他问:“他是谁?”
她不出声。
他突然“啪”一声按了开关,天花板上的枝状水晶吊灯顿时大放异彩,通明的光线直刺得她不得不垂下眼帘,仿佛无所遁形。
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看他。他说:“碎尸万段或矬骨扬灰,你替他选一样。”不是为了她——她何曾那样重要过,只是因为他的所有物遭觊觎,才觉得恼怒。
她轻轻的声音,梦呓般的说:“他的眼睛,和成功的一模一样。那样的深,那样的黑。像夜一样,却有光。”
窗上发出微响,是一只蛾,见了灯光,拼命的扑过来,撞在玻璃上,铮铮的响,却打个旋,再撞过来,不屈不挠。
她与金志远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许成功与金楠的婚宴上。金志远迟到了,在酒店门外遇到徘徊的她,许是怜悯,问她:“你是聂小姐吧?”
她点点头,连声音都乏力:“我是聂琬。”
他说:“我是金志远,金楠的弟弟。走,咱们喝喜酒去。”半拖半挽,携了一脸凄惶的她长驱直入,众目睽睽里公开亮相。后来她才知道,他不喜欢许成功,与金楠的婚事更是反对,故而随手扯了她进去,存心让许成功难堪。
果然,新郎看到她与金志远携手出现,如同见了鬼。金志远笑吟吟的,不待新人敬完酒,又携了她扬长而去。
跋扈得根本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出来后一上他的车,他便轻轻叱道:“不许在我车上哭。”
她倔强的将脸一扬,说:“谁要哭?”一双大大的杏仁眼瞪着他,慢慢却瞪出朦朦的水意。他视而不见,只问:“你打算回家去独自抱头痛哭,还是跟我去借酒浇愁?”
她问:“还有没有第三选择?”
结果她既没有回家抱头痛哭,也没有去借酒浇愁。跟着他跑到郊外去,看他和一屋子人玩砸金花。
看到乏了,蜷在沙发的角落里,不知不觉的睡去。等醒来,身上盖着他的西服外套,陌生的烟草与他的气息。怔仲了一下,便掀到一边去,皱眉道:“好浓的烟味。”
声音虽低,还是有人听见了,这才瞥了她一眼,惊诧的对他说:“金三儿,你这新女朋友,怎么和你一贯的风格忒不一样?”
金志远没睬他:“同花顺,给钱。”
那晚他手气好,进了市区便放慢了车速,问她:“要什么?”
她不明白,怔怔的看着他。
他不耐烦:“赢了钱,你陪我打了一夜牌,总要抽个头吧。”
抽头?她不懂这样的行话。摇一摇头,他问:“现金?衣服?首饰?你要什么?”
她问:“你结婚了吗?”
倒将他问得一怔,半晌才道:“还没呢。你问这个干吗?你到底要什么,说了好买去,我可困了。”
她轻轻的道:“我要和你结婚。”
他半晌才哈哈大笑:“打这主意的女人不少,敢当我面说出来的,可就只你。”
他当然没有和她结婚,但就从此在一起。两年过去了,她创了纪录,成了金志远至今为止任期最长的女朋友。他喜欢她的安静,不多话,又不多事。有时他有了新的兴趣,将她一搁两三个月不闻不问,她连电话都不会主动向他拔一通。姹紫嫣红腻烦了,他自然会重新出现。
金志远那样的修为,简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以她着实显得成绩斐然。连他自己都说:“聂琬,咱们再这么长久下去,只怕我妈都想召见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了。”
她哪里有什么三头六臂,她不过是不爱他,于是不痴缠着他。他那些别的女友,或爱他的人,或爱他的钱,或爱他的家世,总爱着他的某一处,于是个个想放出手段来黏他,他自然逃都来不及。于是她便弥足珍贵。
窗上那只蛾,许是倦了,终于静了下来。
金志远转过头去,说:“你根本爱的不是许成功,那只是个借口。”
她微微的笑:“志远,你喝高了。”
他不怒反笑:“我他妈的今晚压根就没喝过酒!”
他一贯对女人还算客气,这样破口大骂真是史无前例。也许是在和自己生气。她到底扫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自尊。但只这一刹,旋即便镇定自若,对她说:“聂琬,有话过两天再说。”
站起来便上楼洗澡去了。
玻璃上又在铮铮作响,还是那只蛾,到底不死心。拍着灰色的翅,重新再次努力往锃亮的玻璃上撞去。
她按熄了灯,窗上的小生灵一下子静下来,大约是绝望了。
她再打开灯,它却又扑扑的撞着。它躲不了的宿命。
茶几上一串晶晶亮的东西,是金志远的车钥匙。她轻轻的拎起来,匙环上坠着只漂亮的红色锦囊,里头装着沉甸甸的朱砂。避邪的,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她出了门,车就停在门口,她笨拙的打火启动,金远志上次来了兴致,教过她怎样开车。她到底将车开动了。
转两个弯便上了主干道,夜已深了,连街都似睡着了,路灯睁着惺松的眼,诧异的盯着她。
她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呼呼的风声尖利起来,远处是散珠样的灯海,仿佛天上所有的星,都坠落在了人间。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只看到一片朦胧的白光。
诱得她直扑过去。
“轰!”
车子终于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似一只午夜飞行的蛾。
白光刹那间便逝去,无孔不入的黑暗涌上来,朝她涌上来,她微微的挣扎了一下,终于再无气力,无声的俯倒在方向盘上。
细微的滴水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她知道,她再也渴望不到光明。
《小凤》(六月生日礼,未完待续,某匪持续发神经中)
乌池的雨季阴冷潮湿,大雨哗哗的下了几天总不见放晴,屋子里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层础然的水意,背阴处更几乎长出蘑菇来。院子里的青砖地生了滑腻的青苔,小凤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打着伞,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湿脏了不算,茶壶也摔碎了。 那只青花大茶壶还是爷爷留下来的旧物,小凤心下懊恼,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零零碎碎的几毛几分都凑起来,盘算着买只新茶壶总得要七八块钱,不由得叹了口气。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永江在腾起的水雾里成了朦胧的一条长长白带子,江上的轮渡早就停了,无数大小的船泊在江边,星星点点,远远望去,倒象是白带子上的绣花,只不成个样子。
有个人站在门外檐下避雨,因为雨势太大,一件灰色的夹长衫已经湿了大半,这几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长衫了,除了守旧派的老先生,或是学堂里教书的先生。年青人都赶时髦穿西服,哪怕买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缝做一件中间开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见那人长衫下摆都在滴水,心有不忍,于是招呼:“先生,请进来坐吧。”那人恍若未闻,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哗哗如倾,想是没听见。于是她从柜台后走到门口,又招呼了一声:“先生。”
那人这才慢慢转过脸来,年纪瞧着倒并不甚大,只是两鬓微霜,眉峰略略皱起,望了她一眼,倒似并无悲喜之色。
小凤道:“这样大的雨,先生屋里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见屋子里摆着几张桌椅,收拾的很干净,原来是间小茶铺,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来,拣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下。小凤见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凉寒,于是将灶下的炭挟了几块放在火盆里,端来放在他足边,说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壶滚茶来,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热茶,驱驱寒气也好。”
他没有动,只说:“我没带钱。”
小凤笑道:“不要紧,行路在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这茶我请你喝,不要钱。”
他漫应了一声,说:“那你这样做生意,岂不亏大了。”
小凤说道:“这点小生意,平常多亏左邻右舍照应,再说几分钱的事情,就请你喝一壶茶,我也不亏什么的。”
他端起茶来没有喝,倒将茶杯在手中细细的看着,茶壶茶杯倒都是旧物,虽然不过青花写意菊花,疏疏的描上几笔,但碗中洁净雪白,洗刷得并无半点茶垢,看着很是干净清爽。忽然问:“这是清平瓷?”
小凤笑着说:“是啊,这几套茶壶杯子还是我爷爷从清平老家带过来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着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语:“清平出好瓷……”
小凤说:“我生在乌池,爷爷在的时候,总是念叨叶落归根,要带我回去看看老家,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带我回去一趟……”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生难过,便拿了抹布来,随手将柜台又擦拭着。
那人默然不语,望着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会神,忽问:“你父母呢?”
小凤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对不住。”
小凤说:“没啥,我那时还不大记事呢。”
火盆里的火渐渐旺起来,烤得他衣摆上腾起细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说:“下这样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里去?”
他叹了口气,说:“哪儿也去不了,就出来走走。”
小凤听他这一叹之中,似有无穷无尽的怅然,不由问:“先生莫不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
他摇了摇头,小凤见他神色郁郁,似有满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么都得想开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万事都强求不来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纪,倒开导起我来。”
小凤笑着说:“先生莫笑我,我没读过书,都是爷爷在的时候教我几句古话。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可是成天乐呵呵的,从来不苦愁眉脸。我长大一点,他也总教我要放宽心,把吃苦当享福,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他嗯了一声,慢慢的说:“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这两人说着话,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时也走不得。小凤见他神色稍颐,举止甚是温和有礼,虽然只是闲谈,但言语间颇显见识渊博,于是问:“先生是在大学里教书吗?”
他问:“你怎么这样猜?”
小凤道:“我看先生是个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学堂里教书的先生。”
他笑了笑,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行伍出身,一点也不斯文呢。现在老了,才假装斯文些。”
小凤问:“什么叫行伍出身?”
他说:“就是当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时话语间才带了几分北地承州的方言,有意将腔调加重,引得小凤直笑:“我可想不出来,先生您这样子,真不像当过兵的。”
店里这半日都没有别的客人,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他往窗外看了看,说道:“我要回去了。”小凤与他一番言谈,甚是相得,她自幼丧父,虽然每日茶客来往,但皆是无甚知识的左邻右舍,从没人陪她这样谈过话,不知不觉生了一种儒慕之心,说道:“坐了这半日,已经误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我正要去煮面,先生吃了面再走吧。”
他问:“也不要钱?”
小凤说:“也不要钱。”
他说:“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
小凤果然去厨房煮了面,两人一人一碗,虽然是清汤寡面,上面只撒了一点细细的葱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仅把一碗面吃完了,将碗中面汤也喝掉大半,才说:“好吃。”
小凤笑道:“您爱吃下回再来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下回一定来。”
倏忽过了十余日,这天傍晚,快打烊的功夫了,店里的客人都走了,小凤正预备打上铺板,忽然看到他从外面进来,依旧是一袭半旧的长衫,浆洗的十分干净,显得温文儒雅。她欢喜道:“我以为您不来了呢。”
他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放在柜台上,说:“这回我带了钱来。”
小凤不肯要,说:“就是一壶茶,一碗面,不过几毛钱的事,先生您这样就太外道了。”
他说:“你这是小本生意,怎么好总让你请客,这十块钱你收着,我以后来喝茶再慢慢算吧。”
街坊邻居也是这样,存几块钱茶水钱在这里,或者记帐,一并收的也有。小凤见他执意如此,只好把钱收下来,问:“还没有请教先生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