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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人再过问过?”
他说只是县里清理旧档案卷宗时发现了他的十多个笔记本,有不少对这草海的生态纪录,他观察得很细致,写得也挺有文笔。我如果有兴趣的话,他可以找来给我看。
什么地方传来空空的声音,像老人在使劲咳嗽。
“什么声音?”我问。
“是鹤,”他说。
他领我从楼上下去,底层隔着铁栅栏的饲养室里有一只一米多高丹顶的黑颈鹤,还有几只灰鹤,都不时空空的叫着。他说这只黑颈鹤脚受了伤,他们捕来养着,那几只灰鹤都是今年才生的幼鸟,还不会飞时从窝里抱来的。以前,深秋,鹤群都来这里过冬,海边苇子里田地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后来打得差不多绝迹了。保护区成立后,前年来了六十多只,去年黑颈鹤就飞来了三百多只,更多的是灰鹤,只是还没有见到丹顶鹤。
我问可以到海里去吗?他说明天出太阳的话,把橡皮筏子打起气来陪我上海子军转转。今天风大,天太冷。
我告别了他,信步朝湖边走去。
我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小村子里,七八户人家。房屋的梁柱都用的是石料。只有院落里和门前有几棵自家种的碗口粗的树。几十年前,黑呼呼的森林想必也曾到这村子边上。
我下到湖边,走在稀软泥泞的田埂上,这天气脱鞋赤脚实在太冷。可越往前走,田埂越加稀软,鞋子上沾的泥泞越来越厚。我前方,田地的尽头,水边有只船和一个男孩子。
他拎着个小桶,拿根鱼杆,我想到他那里去,把船推进水里。我问他:
“这船可以撑进湖里去吗?”
他赤脚。裤脚卷到膝盖以上,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他目光并不理会我,而是越过我望着我身后。我回头,见村子边上有个人影在招呼他。也已经很远了,上身是一件色彩明艳的褂子,像是一个女孩。我又向这男孩子迈了一步。鞋子便全陷进泥里去了。
“哎啼呀哟;”远处的叫唤听不清说的什么,声音却明亮而可爱,肯定是招呼他的,这男孩子扛着鱼杆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再往前走十分困难,可我既然到了这海边,总得到海中去看看。船离我至多还有十步远,我只要一脚能跨到那男孩子刚才站的地方,那泥地显然比较板实,也就能够到船上。船头还插着一根竹篙,我已经看见苇子里露出的水面上有些水鸟在飞。大概是野鸭,似乎还在叫。但是风从岸上来,可以听见两个孩子老远的招呼声,却听不见这近处水面上水鸟的叫声。
我想,只要把船撑出芦苇丛,便可以到那广阔的水面上去,在这寂静的高原的湖心里独自荡漾一番,同谁也不必说话,就消融在这湖光山色湖天合一的环境里倒也不坏。
我拔脚再往前一步,前脚便深深陷入污泥中,一直没到小腿肚子。我不敢把重心再移到前脚上,我知道一旦过了膝盖,泥沼里我将无法自拔,后脚不敢再动,进退两难,十分狼狈。这当然是一种可笑的境地,而问题又不在故可笑,而在放没人看见,无人会笑,我也就无从得到解救,这才更加糟糕。
从管理处小楼上的望远镜里或许可以看见我的身影,就像我从望远镜里看见人弄船一样,但望远镜里的我也只能是个虚晃的影子,看不出面目。人即使倒腾望远镜,也只会以为是一个弄船想去湖里捞取点什么外快的农民,没有人多作理会。
寂聊的湖面上,这会儿连水鸟都没有了,明晃晃的水面不知不觉变得模糊,暮色正从芦苇丛中弥漫开来,寒气也从脚下升起。浑身冷踏踏的,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声,这也许就是我追求的那种原始的失去一切意义的寂寞吧?
19
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一片原始的混饨,分不清天和地、树和岩石,更看不见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开脚步,身子前倾,伸出双臂,摸索着,摸索这稠密的暗夜,你听见它流动,流动的不是风,是这种黑暗,不分上下左右远近和层次,你就整个儿融化在这混饨之中,你只意识到你有过一个身体的轮廓,而这轮廓在你意念中也趋消融,有一股光亮从你体内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举起的一支烛火,只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一种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体,超越你身体的轮廓,你意念中身体的轮廓,你双臂收拢,努力守护这团火光,这冰凉而透明的意识,你需要这种感觉,你努力维护,你面前显示出一个平静的湖面,湖面对岸丛林一片,落叶了和叶子尚未完全脱落的树木,挂着一片片黄叶的修长的杨树和枝条,黑锋挣的枣树上一两片浅黄的小叶子在抖动,赤红的乌柏,有的浓密,有的稀疏,都像一团团烟雾,湖面上没有波浪,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色彩丰富,从暗红到赤红到橙黄到鹅黄到墨绿,到灰褐,到月白,许许多多层次,你仔细琢磨,又顿然失色,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黑白,也还有许多不同的调子,像一张褪色的旧的黑白照片,影像还历历在目,你与其说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说在另一个空间里,屏息注视着自己的心像,那么安静,静得让你担心,你觉得是个梦,毋须忧虑,可你又止不住忧虑,就因为太宁静了,静得出奇。
你问她看见这影像了吗?
她说看见了。
你问她看见有一只小船吗?
她说有了这船湖面上才越发宁静。
你突然听见了她的呼吸,伸手摸到了她,在她身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住她手腕,将她拉拢过来,她也就转身,卷曲偎依在你胸前,你闻到她头发上温暖的气息,找寻她的嘴唇,她躲闪扭动,她那温暖活泼的躯体呼吸急促,心在你手掌下突突跳着。
说你要这小船沉没。
她说船身已经浸满了水。
你分开了她,进入她润湿的身体。
就知道会这样,她叹息,身体即刻松软,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说她是一条鱼!
不!
你要她说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没,要她忘掉一切。
她说她害怕。
你问她怕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又说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没。
然后是滚烫的面颊,跳动的火舌,立刻被黑暗吞没了,躯体扭动,她叫你轻一点,她叫喊疼痛!她挣扎,骂你是野兽!她就被追踪,被猎获,被撕裂,被吞食,啊,这浓密的可以触摸到的黑暗,混饨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有,没有没有,没有有和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灼热的炭火,润湿的眼睛,张开了洞|穴,烟雾升腾,焦灼的嘴唇,喉咙里吼叫,人与背,呼唤原始的黑暗,森林里猛虎苦恼,好贪婪,火焰升了起来,她尖声哭叫,野兽咬,呼啸着,着了魔,直跳,围着火堆,越来越明亮,变幻不定的火焰,没有形状,烟雾钦绕的洞|穴里凶猛格斗,扑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杀和吞食……窃火者跑了,远去的火把,深入到黑暗中,越来越小,火苗如豆,阴风中飘摇,终放熄灭了。
我恐惧,她说。
你恐惧什么?你问。
我不恐惧什么可我要说我恐惧。
傻孩子,
彼岸,
你说什么?
你不懂,
你爱我吗?
不知道,
你恨我吗?
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过?
我只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你高兴吗?
我是你的了,同我说些温柔的话,跟我说黑暗,
盘古抡起开天斧,
不要说盘古,
说什么?
说那条船,
一条要沉没的小船,
想沉没而沉没不了,
终放还是沉没了?
不知道。
你真是个孩子。
给我说个故事,
洪水大泛滥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条小船,船里有一对兄妹,忍受木了寂寞,就紧紧抱在一起,只有对方的肉体才实实在在,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你爱我,
女娃儿受了蛇的诱惑,
蛇就是我哥。
第六章
20
一位彝族歌手带我去了草海背后的山峦里的好些彝族村寨。越往山里去,隆起的山峦越见浑圆,林木也越见茂密,郁郁森森、都带有一种原始的女性的气息。
彝族女人皮肤熏黑,挺直的鼻梁,眼睛修长,都很漂亮。她们很少用眼睛正视生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即使迎面碰上,也总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停了下来,让在路边。
给我当向导的这位歌手给我唱了许多彝族的民族,都像是沉郁的哭诉,迁情歌也很悲凉。
出月亮的夜晚,
走路不要打火把,
要是走路打火把,月亮就伤心了。
菜花开放的季节,
不要提起箩筐去掏菜,
要是背起箩筐去掏菜,
菜花就伤心了。
你和真。C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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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就伤心了。
他告诉我彝族男女青年的婚姻如今也还一律由父母包办。自由相爱的男女只能在山上去幽会。要是被发现了,双方父母都要把他们抓回去,而以往就得处死。
斑鸠和鸡在一起找食吃,
鸡是有主人的、斑鸠没有主人,
鸡的主人来把鸡找回去,
留下班鸠就孤单了。
姑娘和小伙子一起玩,
姑娘是有主人的,小伙子没有主人,
姑娘的主人把姑娘找回去,
留下小伙子就孤单了。
他不能在家当他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唱这些情歌,他是到我住的县里的招待所,关上房门,一边用彝语轻声唱,一边翻译给我听。
他穿着长袍,扎着腰带,削瘦的脸颊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这些民歌是他自己译成汉文的,这么真挚的语言毫不费气力运直从他心里流出来,他是个天生的诗人。
他说他已经老了,可他同我年纪相差无几。他说他不能做什么事情了,我很诧异。他说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儿十二岁,一个儿子十七岁,他得为子女操劳。我后来到他的老家山寨里去了,牲口圈和正房连着,养了两口猪,当中是火塘,里屋的床铺上只有一床破旧发黑的薄棉被,妻子又有病,生活对他当然是沉重的负担。
也是他带我去见了一位毕摩,彝族的祭司。穿过一个进深很深的宅子,经过好几道阴暗狭窄的过道,到了里面一个单门独户的小侧院。他推开院门,招呼了一声,立即有个响亮的男声应答。他开了房门,把我让了进去,里面临窗的桌子前有位穿蓝布长袍的男人站了起来,也扎着腰带,头上还缠了个黑布包头。
他用彝语把我介绍给这位毕摩,同时也向我介绍,说这位毕摩是可乐这地方的人,出身放一个很大的家族,如今从高山的寨子里请来为县城里的彝族人家做法事的,现年五十三岁。他眼睛一眨不眨对直望着我,清明透亮,有一种无法与之交流的目光,尽管望着我,看的却是别处,另有一个山林或灵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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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对面桌前坐下。这歌手向他说明了我的来意。他正在抄写一部彝文的经典,也同汉人一样用的是毛笔。他听完点点头,把笔在墨盒里润湿了,插上笔筒,关起墨盒子。
然后,把他要抄写的那本也是用毛笔写在一种发黄的粗皮纸上的经文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翻到一章的开始,突然以高亢的声音唱诵起来。
这小屋里,这声音实在太喷亮了。在很高的音阶上平直送出来,然后抑扬在三、五度音高之间,一下子便把人带到高原的平坝上,那声音想必传送得很远。
这阴凉的屋里,他身后窗外,阳光特别明亮,把院子里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有一只公鸡正昂起冠子仿佛也在谛听,随后才习惯了,对这声音不再诧异,又低头在地上啄食,似乎诵经就应该是这样。
我问歌手,他唱诵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人死了做大斋时的经文。可这是古彝文,他也听不很懂。我向他打听过彝族婚丧喜事的习俗,还特别问了有没有机会看到他讲的那丧葬的场面,诚然,现今要看到他讲的那盛况也难。听着这毕摩从喉头发出,顶到后额经鼻腔共鸣,再从前额直冲而出持续而抑扬的男高音,中气十足又略带几分苍老,我以为我就看见了那一队队打着锣鼓,吹的喷呐,扛了旗帜,拿着纸人纸马,奔丧的人家。姑娘骑在马上,男子扛着枪,一路鸣枪而来。
我也就看见了,用竹子编的糊上彩纸做成楼阁的灵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树枝扎成围墙。灵场上一个个高高难起的柴堆全都点着了,死者的家族中前来奔丧的每一个家庭各围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响彻夜空的唱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