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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去了。我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瓶白酒,老板陪坐正同他聊天。
“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的一双小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不乘车不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问题是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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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他妈的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个电报,说是山里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这东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说,“能罚你款?”
“不,”他说,“这你不明白。”
我说这世界没法子明白。他说他说的是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说过四不像和世界难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张电报给我看,上面的电文果真写道:“本县乡民活捉一四不像怪兽,火速派人鉴别。”还说他们动物园有一回得到一个电话,说是山水冲下来一只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鱼,等他们派人赶到,鱼死了且不说,肉都叫村里人分吃了,尸体无法复元,标本当然也做不成。他这会务必等在公路边上,看有没有车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边上站了好一会,有几辆货斗开过,他一再摇晃手上的一纸电文,人都不予理会。我又没有拯救这四不像或者这世界的任务,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饭铺吃饭去了。
我问瑞菜来的女服务员,这里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问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瞪了我一眼,说:
“你没看见?这是饭铺!
我心里发誓再也不乘这车,可前去少说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话至少得两天。
我再回到公路边上,动物园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车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茶棚里的板凳收了进去。公路下方传来略步鼓声,不知又闹什么名堂。从上看去,坡下村寨里一家家瓦顶披连,相间的屋场上霜的石板。再远是层层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里乌泥翻起,已经犁过。
我循着鼓声向坡下走去,有个农民从田埂上过,挽着裤脚,一腿肚子泥巴。更远处,有个孩子牵着牛绳,把牛放进村边的一口水塘里,我望着下方这片屋顶上腾起的炊烟,心中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员,没有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然。我想起我弄到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反反复复的鼓点像在诉说一个没有言辞的传说,喃喃呐呐。水色天光,变得灰暗了的屋顶,那屋场间接缝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块块石板,晒得暖和的泥土,牛喷出的鼻息,从屋场传来吵架样的说话声,还有晚风,头顶上树叶飒飒的抖动,稻草和牛栏里的气味,搅水的声音,不知是门轴还是水井上木轴转的吱呀作响,叽叽喳喳的麻雀和什么地方一对落巢的斑鸠的咕嗜声,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声叫唤,苦艾的气味和飞鸣的虫子,脚下表面晒干了底下还松软的泥巴,潜在的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鼓声在心里唤起的震动,也想打赤脚和坐到人家磨得乌亮的水门槛上去的愿望,都油然而生。
29
天门关的巫师差人来木匠坪要老头子做一个天罗女神的头像,说的是腊月二十七亲自来请,要供奉到神坛上。来人送来了一只活鹅,算是定钱,他要按时做得了,就再给他一罐米酒,半片猪头,正好够他过年。老头子当时惊凛了一下。观音娘娘主生,天罗女神主死,女神是来催他性命的。
这些年来,除木匠活外,他没有少做偶像,给人家雕财神爷,雕捡斋和尚,雕了愿判官,给傩戏班子还调过整套整套的脸壳,那半人半神的张开山,半人半兽的马帅,半人半鬼的小妖,还有供人开心取乐的歪嘴子秦童,也还给山外的人雕过观音菩萨,可就是,真的,还没有人请过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罗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来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就接受下来?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贪。人只要肯出财物,要什么他就雕什么。人都说他雕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财神爷。是灵官,就是笑罗汉,就是捡斋和尚,就是了愿判官,就是开山莽将,就是马帅和小妖,就是观音菩萨。他从来没见过观音菩萨,他只知道观音菩萨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来得一个婆娘,带了二尺红布”一筒子信香,听说山里人祭祖的那石头灵验,进山来求子的,见他会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观音,便在他屋里歇了一夜。早起,把他一宿工夫作得的观音娘娘高高兴兴带走了。可他这一生唯独没有雕过天罗女神,一是没有人来请过,二是这凶煞只有巫师的神坛才供奉。他止不住又打了个寒牌,浑身发冷,他知道天罗女神已经附在他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横梁上的那一段黄杨,这木头纹理细密,不会走形,不会开裂,他已经搁了好些年了,舍不得派一般用场。他爬上柴难伸手情那截木头的时候,脚下跟着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里是明白的。他抱着木头,在屋场上做砍桩用的枫树疙瘩上坐下。这种不大的活计,他本来用斧子不加思索几下就可以把料备好,再用凿子去凿,随着刀刃下卷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着显现,这都驾轻就熟。可他没雕过天罗女神,便抱着木头呆坐着发愣,又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只好放下那段木头,进到屋里,在火塘边上被油烟子熏得乌黑又被屁股蹭得发亮的一段圆木上坐下。他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过不了这年。腊月二十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决计不让他过这年关。
他作孽多了,她说。
天罗女神说?
是的,她说,他不是个好老头,不是个守本分的老头。
也许。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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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引了那个来求子的婆娘?
那是这婆娘下贱,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糟蹋了一个哑巴姑娘。
就在他这屋场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时候。这种外出做活的手艺人,长年单身在外,多少攒些钱,又有的是手艺,找个女人跟他睡觉并不难,有的是贪财放荡的女人。可他不该欺负一个哑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罗女神来向他索命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这个哑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现在他眼面前,无法抹杀得掉。
这就叫报复?
是的?是凡受过欺负的女孩都渴望报复!她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他,她会挖去他的双眼,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叫魔鬼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里去,用最残酷的刑法来折磨他!可这女孩是哑巴,没法于说,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门,沦落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恶的烂肉。她本来不是没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个老实的庄稼人,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个可以蔽风雨的家,生儿育女,死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
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着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睛紧闭,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珊跟着鞋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她肌肤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的手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
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大门敞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中风,有说是烧死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眼、鼻子、嘴、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吊着矛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被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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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著名的剧毒的蕲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龙,说是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内,都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转而溜了。可要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在它盘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闪电一般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蕲蛇,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蕲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到过一个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伤而又活下来难得的一个。
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农民才戴,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