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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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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厢房里水声依然响动不已,诱他止不住一心想看个分明,便沿着庑廊,蹑手蹑足,又到了门前。屏息凝神,贴住门缝,只见那纤纤十指舒张开来,揉搓一双丰|乳,洁白似雪,两点缨花,含苞欲放,点缀其间。肌肤润泽,微微起伏,更有一线生机自脐而下,这大将军就势膝盖着地起不来了。又见一双素手从盆中操起剪刀一把,并拢双刃,使劲插入腹中,顿时鲜血殷红自脐下涌出。他惊骇不已又不敢妄动,只好闭目不忍再看。
  移时,水声复响,他睁眼定睛,见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双手尚不停搅动,竟将脏腑和盘掏出,置放盆内!
  这大司马毕竟将门世家,身经百战,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决心看个明白。女尼此时刻面无血色,眼帘下垂,睫毛龛合,嘴唇青白,微微颤抖,似在呻吟,细听又无声息,唯有水声淅淅。
  她一双血手,拎起柔肠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渐次盘放腕肘,如此良久。随后,终于洗涤完毕,将脏腑整理妥贴,一并捧起,塞入腹内。又取一勺,将手臂、胸腹、股沟、腿足,乃至于脚趾一一涮洗干净,竟完好如初。这大司马连忙起身,登上厅堂,仁立恭候。
  片刻,门扇洞开,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来至堂上,炉中线香恰巧燃尽。香根上一缕青烟沓然消逝之际,她不慌不忙正好换上一炫。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
  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匆贪淫好色。


  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
  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
  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49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洗得褪色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
  “一副字多少钱呀?”
  “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
  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干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干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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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
  “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阳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色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色缀有阴阳鱼、八卦图像的破旧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色,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日决,作房门公婆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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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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