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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杀人如割草,”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株州东来的路上,火车晚点了,停在一个小站上,大概是等从对面开来的一趟特别快车。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这位老同学在这地方的一个勘探队工作,十多年来失去了联系。去年,一家刊物的编辑竟然转来了他寄给我的一篇小说稿子,信封上写的就这地名。我没有带上他的地址,可我想这么个小地方总不会有好几个勘探队,不难问到,当即下了火车。他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人世间快乐事不多,老朋友出其不意相见,正是一乐。
我从长沙经株州转车,本来也无意停留,那城市我一无亲属,二无熟人,又无民俗,也无古可考,却也曾在湘江边上和城里转了整整一天,后来才明白无非是为了追溯另一个
想来都很无聊的印象。
我带着铺盖卷,像难民一样从北京赶出来,弄到我儿时曾经逃难过的这山区,去所谓“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机关里人与人的关系被反复折腾的政治运动弄得十分紧张,人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己这一派,生怕被对方打为敌人。没想到又来了个最新的“最高指示”,军代表也进驻到文化机关,大家伙子是全都弄到山匕来种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难。我母亲生前说,她生我的时候,飞机正在轰炸,医院产房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纸条,防爆炸的气浪。她幸运躲过了炸弹,我也就安全出世,只不会哭,是助产医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声来。这大概就注定了我这一生逃难的习性。我倒是已经习惯于这种动荡,也学会了在动荡的空档中找点乐趣。众人在站台里坐在铺盖卷上傻等的当口,我把行李托给人,像一头丧家之犬,在这城里大街小巷乱转,竟然同对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个小饭铺里遇上了。那时猪肉定量供应,一人每月一张肉票,只能买一斤猪肉。我想他同我一样,无非想吃顿肉食。这饭铺里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盘。好歹都沦落在外,便坐到一张桌上,而且不约而同争着买酒。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没有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同谁也不是敌人,当然谁也没有提及政治。饭桌上居然有那么多共同可说的,关于这条老街,诸如可以买到发出稻草香味的草纸,手织的不要布票的土布,茶叶也不凭证券定量供应,而且还可以买到北京根本见不到的五香花生米。他和我也都买了,也都从包里摸出来,摊到桌下酒。就这么点不值得记忆的记忆,竟让我从长沙过株州转车时停了一整天。那么,我少年时的好友更没有理由不找他一找,何尝不给他也带来一分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在这小站边上的旅店要下一个铺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回到旅店还可以打个吨,赶一早的火车。
我在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碗绿豆稀饭,疲劳顿时消失了。我向街边上税务所门前躺在靠椅上乘凉的一位公职干部打听,这里有没有个勘探队?他坐起,立刻肯定有,先说离街二里地,再说三里,最多五里,从这街的尽头,到路灯没了的地方,由一条小巷里进去,经过一片水田,再过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河对岸走不多远,有几幢孤零零的新式楼房,便是勘探队部。
出了市镇,夏夜繁星满天,一片蛙鸣。我一脚踩进水坑里,这都是次要的,只一心要找到他。夜半于时,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门。
“你这鬼!‘他惊喜叫道,老大的个子,又高又胖,穿个短裤,打个赤膊,用手上的大蒲扇使劲拍我,直给我扇风。这也还是小时候大家拍肩膀的习惯。我当时班上年纪最小,同学间称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你怎么来的?”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来,不,拿西瓜来,这天太热。”他招呼他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壮实的女人,看来是当地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显然在这里成的家,仍不失当年的豪爽。
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他的稿子,说是看到我这几年发表的一些作品,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发表我文章的刊物编辑部,请他们转给我,还真联系上了。
他说他也手痒,耐不住了,才写了这么篇东西,算是投石问路。
我怎么说呢?他这小说讲的是一个农村孩子,祖父是个老地主,在学校里总受到同学的冷眼,又天天听老师讲要同阶级教人划清界线。便觉得他的种种不幸原来都来自这病而不死的糟老头子,就在他喝的汤药里放了打猪草时也得捡出来的一种叫药婴花的野花。早起,村里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时候,小孩醒来一看,老头子趴在地上,满嘴乌血,已经断气了。写的是个孩子的心理,用一个农村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我把这稿子交给我认识的一位编辑看了,他对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话,打一通文坛的官腔,诸如情节欠提炼,立意不高远,性格不鲜明,或者说不够典型,照直说了,认为写得不错,可作者走得太远,领导肯定通不过发不出来。我也只好说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惯了山路,那知道当今的文坛的尺寸。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这尺寸在哪里呢?”他眼镜里透出不解,依然像书呆子皮埃尔的模样。“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又重申创作自由还是要讲的,文学还是要写真实的。”
“我就是为这他妈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倒的霉,才奔你这里来,”我说。
他哈哈大笑,说:
“这荒江女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进抽屉里,又说:
“我野外作业在那破庙里住了几天,同她熟了,聊天时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同我谈了一整天。我记了半本子,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说:
“足够写本书的,书名本来我都想好了,叫《破庙手记》。
“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题目
“当然不是。你要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作个小说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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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把笔记本也扔回抽屉里,对他妻子说:
“还是拿酒来。
“别说写小说了,”我说,“我现在连以前写的散文都发不了,人见我名字就退稿。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弄你的地质,瞎写什么呀?”他妻拿来酒,插了一句。
“那你现在怎么样?说说!‘他十分关心。
“到处流浪,逃避作检查呢。这出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等风声过了,能回去再回去。要情况恶化,就先物色几个地方,到时溜之大吉。总不能像当年的老右,像牵羊样的,乖乖送去劳改。
两人都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去找金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速到个野人,他说。
“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黑前赶到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地里,有一处直晃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一看是个披着长毛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野人!别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通出来了,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镜,用绳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你编的吧?”我说。
“这都是真事?”女人在里间房里说,也还没睡。
“要编也编不过你,你现在是小说家。”
“真正的小说家是他,”我朝里间对他女人说,“他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当年班上没人能讲过他。只要他一开讲,全都傻听着。可惜,才写了篇小说,没出笼就给毙了。”我为他不免有点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来才这样讲,平常连句多话都没有,”他妻在房里说。
“你就听着,”他对他女人说。
“说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兴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这几个上去,把他眼镜除了,用枪管撩拨撩拨他,厉声问:你要是人,跑什么?他混身哆噱,噢噢乱叫。有个伙计拿枪顶了他一下,吓唬他说,你要再装神弄鬼,就把你毙了!他这才哭出声来,说他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不敢回去。问他犯什么罪了?他说他是右派分子。这伙都说,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还不回去?他说他家里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大家又说,受个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个右派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个伙计都止不往直乐。”
他女人在房里也笑出声来。
“你才是个鬼,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没这么快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六0 年闹灾荒,没吃的,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时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山里,已经二十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怎么打成右派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发了几句狂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把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叫它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一个山洞里,天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回到营地。
“完了?”
“完了。”他说,“不过,我还想了个另外的结尾,拿不准。
“说说看。
“一天之后,他也吃饱了,喝足了,沉沉一觉睡醒过来,突然~个人号陶大哭起来,都弄不清他又怎么了?只好过去问他。他涕泪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说出句:早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好人,就不至于白白受这许多冤枉罪!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眼镜里闪烁出一点狡狯的笑容。
“这结尾多余,”我想了想说。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认,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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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他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同他戴上眼镜时那种总嘻笑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模样。
“你要不要躺一会?”他问。
“不要紧,横直也睡不着,”我说。
窗外已见晨爆,外面暑热退尽,吹进习习凉风。
“躺着一样聊,”他说。
他给我支上个竹凉床,自己拿了个帆布躺椅,把灯灭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当时运动中审查我,也就这帮抓野人的伙计,差一点没把我枪毙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被他们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关己,人人都是好汉。
“这也就是你这野人的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点穿了。
“你讲的是小说,我讲的是人生。我看来还是写不了小说。
“一说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么办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还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吗?
“也还是被人捉。
“就这么车载轴转下去?
“总还有点进步吧?要不我敢来找你喝酒?早当野人去了。
“我也一样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儿们一起当野人去?”他也笑得从躺椅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