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转眼就是夏天,反右运动开始不久,贱伢和业大口在镇里参加完第二次反右工作会议,刚一回家,马上就召集干部们开了会,为确定右派人选又激烈讨论了好久,直到傍晚才散。个头稍显矮小却看起来匀称精干的贱伢行色匆匆还没到家,高出半头、块头大出三分之一多的业大口又赶了上来,两人凑近细语一阵,再次分了道。
小学操场里有一班学生在立正稍息,教室里,穿着汗衫的易老师抬手擦完汗,看见学生们纷纷扭头往窗外看,也来到窗边看了过去,只见小路急匆匆鱼贯走来五、六个人,也没在意,说道:“来几个人也打野眼,看黑板看黑板。”然后返身继续上课。来人到了教室门外,业大口猛的一脚把门踹开,冲着正停住粉笔侧脸看过来的易老师大声吼道:“易正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攻击伟大导师!”扭头对身边的人说:“给我抓起来。”
易老师惊讶得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五花大绑捆得严实,待到缓过神来,才红着脸结结巴巴辩解说:“易主任,你,你开什么玩笑?我哪里污蔑列宁同,同志了?”业大口扬手就是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易老师的左脸颊被打得发麻,脑子一片空白,仿佛听见业大口声色俱厉的说:“你还敢狡辩,你四月二十一号讲第二天会刮么子风啊。”
易老师想了想,说:“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大约四月下旬我是说过明天会刮烈风,第二天是刮了烈风子啦,冇错哪?!”业大口冷笑着说:“你晓得四月二十二号是么子日子嘛?”易老师一脸茫然,说:“二十二号就是二十二号啦,不是什么节气,只是天气不好。”业大口说:“你还敢装疯卖傻!四月二十二号是伟大导师列宁同志的生日,你那天讲刮列疯,今天更是狗胆包天,在课堂上讲列宁同志是疯子,不是攻击伟大导师是么子啊?走!”易老师就被推推搡搡带走了,学生们都吓得面如土灰,瑟瑟发抖。
土改以后,金家田产及大院都充了公,变成了社里办公开会、放置农具农资、喂养耕牛的地方,在陈小四的帮助下,金家改划为富农,还在后厢留了两间偏房给住着。易老师从学校押到会议室后,被审问了好久,中午时分,干部们分头回家吃饭,易老师就被关在屋子里。玉品刚收工回家,金婶就说:“易老师不晓得怎么路被抓起来了,打起尖叫,你过去看看,要是还在正屋里,冇人守,呆会菜熟了就给他送碗饭去。”
玉品蹑足来到会议室门外,透过缝隙朝里看了看,回来说:“还一个人绑起在那里,怕是都回去吃饭了。”边聊边帮着母亲炒熟菜,拿菜碗盛了饭,夹了些菜堆在上头,转到院外窗台轻声呼唤:“易老师,你过来咯,吃饭哩。”喊了几次,易老师才走了过来,由于窗台较高,窗棂间距小,玉品踮起脚尖用筷子挑着喂饭很是费劲,刚好赶回家来的小满看见,连忙抱起姐姐双腿,玉品索性用手抓着喂,易老师眼里闪动着泪光。吃完饭,易老师说:“谢谢你们,能不能累你撒点水吃。”玉品赶紧回去。小满曾是易的学生,看见老师这样,眼睛早已湿润起来,哽声问道:“易老师,这是怎么搞的哪?”易老师说:“大白天碰哒鬼,他们捕风捉影,你还细,莫管这些空事,快回家吃饭。”玉品端水匆匆走到院门,迎面碰到业大口,喊道:“易主任。”业大口点点头,警觉的问道:“水端到那里去啊。”玉品打小就胆大率性,不假思索就回道:“我给易老师送点水喝。”
业大口冷不防抢过碗来,把水泼到地上,严肃的说:“天把半天不吃水干不死人,你一个细妹子管么子闲事,狗拿耗子,这个顽固分子就是要给点厉害。”玉品多少还有些少不更事,笑着说:“问题归问题,水还是要吃呐。”业大口拉长脸,说:“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你屋里平时改造还老实本分,给你三分面子,你就想翘尾巴是啵?”业大口其实是因为畏惮小四,才对金家稍微那么客气一点。
玉品本就红扑扑的脸蛋顿时更像红透的苹果,没好气的说:“吃点水你扯那么宽干么?当了点芝麻官就不得了了,你自己的细伢子还在他那里读的书。”业大口一下勃然大怒,把碗望地上狠狠一摔,只听咣当一声脆响,碎片在青砖上散落一地。小满从墙角转过来,看到这一幕,愤怒的瞪视着业大口,二人对视了片刻,业大口咬了咬牙,走向正屋开门去了,姐弟俩也回了家去。
批斗大会直到下午三、四点才开起来,依旧五花大绑的易老师重新被带回学校,单独被打跪在用课桌搭起的主席台前面,嘴角残留着血迹,衣服已经扯烂几处,带着高帽,胸前悬挂黑字纸牌,写着右派分子易正源。操坪里、山上、土里及路上,漫山遍野挤满了男男女女,风已经小了很多,只吹动树叶轻轻摇摆。
业大口站在台上掏出一个小本本,语句有些不连贯的说:“少数右派分子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之下,企图乘机把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打翻,把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打翻,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集中制,复辟资本主义,我们社里现在就有这样的典型,狗胆包天,居然敢攻击污蔑我们伟大导师列宁同志…,希望广大社员同志们时刻认真睁大眼睛看,尖起耳朵听,把隐藏在我们身边的右派分子一个个挖出来。”然后高声喝道:“易正源,你为什么要攻击污蔑列宁同志?出于罪恶什么目的?”
易老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业大口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意思,但从对方说话的表情和口气也能猜个*不离十,眼光愈加森冷,铁青着脸咬牙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晓得细舅是外婆的崽。”说罢头个捡起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大竹块,对着易老师身上疯狂抽打,边打边问:“你是不是攻击列宁同志,你认不认罪?”易老师咬牙挺了一阵,吮吮嘴说:“我认罪可以,但要先问你一个问题。”
业大口迟疑片刻,粗硬地说:“问。”易老师说:“你现在住什么屋啊?”业大口不假思索就说:“茅屋子,怎么啦?”易老师追问:“跟瓦屋比起来,屋里住起舒服不?”业大口说:“你怕有神经吧,明知故问,茅屋子跟瓦屋比得。”
易老师朗声大笑,说:“清朝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还犯了一个‘清’讳;明朝的‘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还有蓄谋动摇军心之嫌,烈风的‘烈’跟列宁的‘列’字都不同,就挂上钩了,捕风捉影到了这个程度,这文字狱不比封建王朝还厉害?照你的讲法,那你讲‘茅屋子跟瓦屋比不得’,意思就是毛主席的屋跟我的屋比不得咯?”台下传来笑声,立即又嘎然而止。
业大口脸赤,找来一根粗大的羊角棙,这是一种外围长满疙瘩的树木,贱伢连忙拦住,附耳低声说:“吓一下就算了咯,莫搞出人命来呐!”业大口一把拨开贱伢,对着易老师一顿猛砸,嘭嘭的声音如同大锤砸在湿鼓上,闷重急骤,人们的心也随着节奏嘣嘣直跳。不一会,易老师全身已是衣破衫裂,血迹斑斑汗如雨淋。不久,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突然嘎然而止,易老师当场晕死了过去。业大口从学校厨房里提来一桶凉水,兜头泼在易老师身上,他慢慢苏醒了过来。业大口问道:“你到底出于么子目的,啊?”
易老师伸出舌头舔着嘴边的血水,润了润快要冒烟的喉咙,气若游丝的说:“人害人,天不容,天害人,草不生。”声音沙哑含糊不清,业大口一再大声追问:“你讲么子?”易老师挣扎着要起身,业大口拽着绳子提他坐起来,易老师咂咂嘴,一字一顿的说:“好话不讲二遍。”业大口从解放初期开始,整人就有一个癖好,一直要别人服软求饶才行,听到此话,以为他已经认罪,便走过来弯腰凑到近前,努力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早就应该这样吧,天快要黑了,你把先前的话再大声重复一下,我们就散会了,好不?”易老师说:“你把绳子给我解了,再给我舀碗水来。”业大口吩咐别人照办。
易老师喝完水,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挥着右手拼尽力气喊道:“家有倔子不败,国有忠良不亡。”
夕阳已被远山吞噬,晚霞从西方悄然幻出,红霞越铺越大,弥漫了整个西半天。台下一片寂静,少数社员眼睛湿润,而不少现在和曾经的学生眼里噙满泪水,玉品使劲捏搓胸前长辫的手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很替易老师揪着心。
2。5 自以为读了几句书的都邪里邪砣,冇几个好家伙
自认为读了几句书的都邪里邪砣,冇几个好家伙
就在玉品替易老师忧心如焚的时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不少人在询问这句话的意思,个别清楚的人却讳莫如深,摇头说不知道,业大口只读过半年私塾,解放后参加识字班加认了几个字,是平时看个文件报纸都要请教儿女的主,贱伢读过一年多私塾,多少懂些意思,但没有表态,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也就宣布散会。
玉品如释重负,长松了一口气,牵起泪眼婆娑的小满,在人流中慢步走着。解放在玉品姐弟身后跟了一阵,鼓起勇气上前跟玉品搭讪:“嗳,金玉品,问你一下咯,易老师后面讲的那句话是么子意思啊?”玉品没有回头,说:“你问我我问哪个去啊?”解放壮胆赶到小满前面,斜着身跟着玉品走,讨好似的说:“那你倒是晓得哩,只是不想讲,不晓得是这个意思不?”望望玉品,说:“意思是屋里收满蕨粒粒就是冇得粮也不会饿死,国库里收满中粮就不会灭亡。”
玉品差点大笑出声,赶紧掩嘴假装咳嗽几声,说:“民以食为天,可能是这个意思吧。”听到夸奖,解放高兴得像一年级小学生似的,喋喋不休的一路说个不听,不知不觉跟过了塘边路口,眼看已到金家大院了。玉品说:“一身的汗臭,还不回家洗澡啊。”解放嘿嘿笑着,满心欢喜的走了。
易老师当晚被家人接回到二十余里外的半月冲老家,凌晨就打发妻子庆嫂来请王医生。王山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土医生,靠祖传的中医术专治疑难杂症,尤其擅长治疗眼疾,医德比医术还好,经常背个药箱走村串巷,无论白天黑夜风霜雨雪,只要有空就会随叫随到。听到嘭嘭嘭的敲门声,习惯早睡早起的王山急忙打开家门,见到泣不成声的庆嫂,二话不说赶忙背起药箱就出门。他跟易老师走得近,有空常到学校去与对方走几局象棋,自然认识经常来校的庆嫂。
快到家门口时,王山说:“你快去烧开水,用大锅多烧点,锅子要洗干净。”躺在床上的易老师一见老友,止不住怆然泪下,挣扎着想坐起来,王山连忙按住,说:“你先莫动。”易老师说:“老王啊,如今这世道到底出了么子鬼,无缘无故就讲是什么右派,还有没有天理咯?”
王山说:“怕是有人吃错了药,按理讲毛主席肯定不会同意这样搞,肯定是下面的人乱炖姜。”说完就开始仔细察探伤情,用手掌在各处试探着按压,确定内伤不重以后,长吁了一口气,到外屋问庆嫂要了木盆、茶叶及食盐,洗净木盆后把茶叶和盐放进盆里,在床边支了凳子,把盆放在凳上,认真交代了庆嫂清洗的方法,要了一个栽锄子和菜篮,上山采药去了。庆嫂替丈夫洗过几遍,忙着做饭。王山回来,把采的草药洗净捣碎,敷在仅有外伤的地方,有内伤的地方则用自带的膏药敷了,吃过早饭,安慰易老师几句,又交代了庆嫂一些护理的注意事项,回家去了。
一连二天,业大口总觉得易老师在会上最后说的那句话不对劲,有被愚弄的感觉,专程到镇上请教了读过老书的郑老先生。郑先生正靠在街边屋檐下的竹椅上,手抓蒲扇闭目养神,苍老的脸上爬满一道道青筋,见业大口来访,屋里老伴连忙看座倒茶。业大口见老先生自己喝白开水,便说:“您老自己不喝茶?”
老先生捋捋长须,缓缓说道:“淡水一杯,细细饮来堪当酒,香茶半盏,徐徐品去可清心。茶、水皆养生之物,本无实质差别,关键在养心。”业大口听了一知半解,却装作深有同感的样子附和说:“确实,确实。”老先生遇着了知音,滔滔不绝地大谈起养生之道来,业大口插了几次话都被打断,难以置喙,好不容易等到他端杯喝水,才抓住机会切入正题,说:“有句话要向您老请教…”
郑老倌最喜欢好为人师,一听此话,情绪更加高涨,坐直了身子,不等对方问完,就说道:“尽管问来,老朽当勉力为之,所问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