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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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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袂什么都不怕。她没问过师父,为什么她天生就能于悬崖峭壁雷鸣电闪间来去自如,轻如麋鹿,矫如猿猱,自由得像一只飞鸟。   

  不过她只去喀都什,那儿的山尖上有一棵千年古树,是青袂自小到大做梦的地方。   

  她不去东边的喀念什峰。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跟随师父采草药,曾经上过那座山。他们在午夜出发,破晓时分,师父背着她登上峰顶。师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巫师之一,可是在青袂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像那些土人妇女一样把她放在竹背篓里,蓝花襁褓层层相裹。   

  青袂咿咿呀呀叫着,因为饥饿而不满。小手指揪着师父的头发,把那些盘在道髻里的漆黑长发一缕缕拽出来,使劲扯。师父的发髻中插着一根古朴骨簪,是青袂此生看到的第一抹苍白。   

  〃哦,到了,到了,宝宝别吵,我们到啦。〃   

  日出之刻他们终于站在喀念什之顶,师父回头说道。青袂记得他疲惫的笑容。这个仙骨清奇的男子发髻被她扯得一团糟,胡乱纷披了一脸显得狼狈,青袂伸手想抓他的胡须,师父及时地转过头去。   

  〃真是个管不住的小家伙……〃他喃喃地说。   

  青袂大哭,小手小脚在襁褓中挣命,她很愤怒。怎么,他有一嘴这么可爱的、像林中藤蔓一样柔软飘拂的胡须,却不让她玩!她挥舞着小拳头,响亮地啼叫起来。   

  一股热流突然涌出,透过蓝布襁褓与竹背篓,浸湿了那个男子瘦削的肩胛骨。   

  〃你竟敢在我身上撒尿!〃他仿佛很生气,〃没教养的野东西!〃   

  青袂握拳大号。隔着襁褓一脚一脚踹着他的背。那么小的脚丫,还没半个巴掌大,包在旧布里又软又有劲。   

  他终于屈服了。   

  〃好好,不哭,宝宝不哭,不哭啊……我这是作了什么孽……〃他苦笑着卸下背篓,抱起那个蹬踢着的婴孩,她还在撒尿,沾污脊背之后又弄湿了他的前襟,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一个稚嫩而愤怒的小生命,〃你能不能不哭了?你看太阳都出来啦,宝宝,你是大姑娘啦,再哭可就丢脸了……哦哦,宝宝乖……〃   

  那日凌晨,如果有从前曾见过迷风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世上最厉害的、最邪门的巫师用他那双杀过许多人的手抱着一个婴孩,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只想止住她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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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三 采药(3)         

  竹背篓倒在他脚边。杀人无算的妖巫迷风,这犹如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站在山顶,一身尿迹,披头散发,像一个初作母亲的土著妇人,当此际,怀抱神赐的心肝宝贝,不知所措。   

  〃夜哭郎,夜哭郎,我家有个夜哭郎……喔喔好乖,不哭了啊……〃   

  最后他突然醒悟。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揪我的胡子是吧!你这管不住的野东西啊……〃   

  妖巫迷风叹了口气,袍袖一掸,拂去襟上淋漓湿痕。然后无奈地扭过头来,把一部神清骨秀三绺飘拂的美髯交在那个抡拳踢腿号哭着的婴儿手中。   

  〃啊!你别往死里拔啊!这什么毛病!〃   

  迷风疼得大喊,而婴孩举起小拳头,攥着几茎长须,咯咯笑了。无知无瑕的小脸庞,笑得像一轮圆月。这小东西,她牙还没长齐呢,就学会捉弄人了。   

  〃你满意了吧?〃迷风摸着下巴,一层层解开湿漉漉的襁褓,将那赤裸婴儿裹在袍中,让她贴着他的胸口,小脚丫一下下踹在心上。他眉毛一轩,喀念什峰顶仿佛气温骤降,肃杀寒流无端卷来,掀动黑袍下摆。   

  妖巫迷风,他的黑袍是这世上多少人的梦魇。所到之处,带来死亡的讯息。   

  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只是贴着他的胸膛。她还不知道害怕,她不知道他是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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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香甜地偎在他胸上睡着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像随风飘零的花瓣,命运由不得自主,落到哪里就是哪里……可生命的最初,她偏偏要落在他身上……   

  落在他身上。   

  迷风紧紧抱住她,怕山风吹了这个如此脆弱的生命。他裹紧他的黑袍,怀中女婴手指细得像花蕊,攀在他突兀的肋骨,一点不觉得坚硬。她的心脏隔着两重皮肉贴于他身,这么小的心,也热切地跳个不停,咚咚咚咚,他能感觉到婴儿血液奔流,嫩薄的皮肤散发奶香。   

  这么小的心,也要活下去。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在他胸上,像一个召唤,又像一缕回声。即使今生误堕无边血海,她要活。生命的呼喊如此不甘。   

  妖巫落下泪来,掉在婴孩熟睡的小脸上。他给不了她回应。   

  在婴儿花瓣似的粉红色手脚偎依着的那片瘦削、苍白、冰凉的胸膛之中,永远不会再有心跳的声音。   

  〃宝宝,我们到喀念什啦。你乖乖地睡,我们来采般若草。〃   

  迷风抱着孩子,弯下腰去,用他细长的手指俯拾喀念什峰顶遍地生长的褐色小草。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跳出来。   

  一阵大风卷来,迷风的黑色袍角高高扬起,拍打在婴儿脸上。顿时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凄厉地啼哭起来,小喉咙赛过哀猿怒鹤,一声嘹唳穿云透雾,撕破了旭日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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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四 荒栈(1)         

  四 荒栈   

  〃总是说血魔血魔。究竟这血魔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听到柜台后面,一个沙哑的嗓音叹了口气,轻轻地问。如同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有谁来回答。   

  那时我在城中游荡,天明时分,我累了,便走到这家客栈。我觉得我走不动了。   

  我没有钱。但没人赶我出去。其实这个时候,客栈已经不是客栈,就好像酒楼不再是酒楼、银号不再是银号、家不再是家。士农工商,婚丧嫁娶,这世上一切平淡稳定的日子都被迫终止。   

  在烽火连天的年代,每个人都没有了家。   

  这曾是一座繁华城市,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万人家。这曾是一家百年老号,楼有三层高,仰望厅堂梁柱,至今仍残存剥落了的描金藻绘。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朱梁画栋结满蛛尘,飘呀飘的鬼影子,偶尔簌簌地坠在我脸上。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自言自语的老板。他颓丧地趴在柜上,只露出一把花白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梳理过,像一窝干草。   

  他是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人了。不过没有我老。   

  〃那是一只畜生。〃突然有人说话,那把花白头发在柜后猛地一跳,可怜的老板被吓着了。   

  是那队烂醉的兵。他们在月下狂歌狂哭时,我从马腹下抱着琴偷偷溜走,连滚带爬,感谢我这把还算灵活的老骨头,他们没发现,要不就是根本懒得理我。   

  我比他们先到客栈。兵们闯进来的时候,更不会留意角落里有团一动不动的灰扑扑的东西,也许他们以为那是一只麻袋。   

  他们只顾着逼老板拿出仅剩的酒来,他舍不得他们就亮出长矛。他们要喝酒,酒是好东西啊,喝醉之后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情。   

  不过他们不知道,有些事,是喝得再多也忘不了的。   

  领头的兵捧着酒坛痛饮,这可是上品女儿红啊,琥珀色液体从莽汉嘴边淋漓下来,一半倒都流到铁甲上。浪费啊浪费。你以为甲戈也会喝酒么?   

  兵者为凶器,它们想喝的、唯一能喝的,只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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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枯黄的脸从高柜后胆战心惊地探出来,小眼珠子哧溜乱转,一副心痛欲死神情。这做了一辈子生意的老人一定在本能地计算此刻有多少银子哗哗顺着大兵的铁甲淌走了,但这年头,命都保不住了,还要钱做什么呢。   

  领头的兵一抹络腮胡,冷笑着说:〃血魔是天下最残忍的一头畜生,是萨卡妖人信奉的邪神。妖人的头子、那该死的什么大巫勾结了这吃人魔鬼,就是它在作祟,使那些蛮子竟敢犯我天朝,杀我百姓。这场灾祸全该算在它头上……这笔血债总有一天要偿还!〃   

  〃唉,我有三个儿子……我有过三个儿子……〃老板喃喃道,〃三个儿子全都去当兵了,这年头,保家卫国,应该,我让他们去,不去也不行……我三个儿子全都去打仗了,一个也没回来……军爷,我有过三个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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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四 荒栈(2)         

  老人重又趴倒在柜台上,风把门扇吹得一开一合,啪啪作响。风里传来了嘶哑的哭声。   

  〃战乱之年,遭殃的又岂止你一家?那些死在沙场的兄弟,他们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老头儿,收起这副丧气嘴脸,要怪就怪萨卡妖人,就怪血魔那畜生!〃大兵把空酒坛摔碎在地,豪言壮语,〃你等着吧,邪总不能胜正,老天是有眼睛的!等我们打到折翼山,定要将那魔鬼一刀刀零碎剐了,它喝下去的鲜血我要它吐出来!〃   

  〃军爷说得好、说得好。老天是有眼睛的,那血魔逞不了多久的威风啊,这样吃人的东西它活不长啊……天也不容它啊!〃   

  老板唠唠叨叨地重复。人一上了年纪,总会变得罗嗦,变成可笑的老废物。他抽泣着,翻来覆去安慰着自己。   

  〃血魔一定会死,一定会死。老天是有眼睛的……仗总会打完的……总会打完的吧?〃   

  可是战争开始到如今,已经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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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五 碧血(1)         

  五 碧血   

  青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生下来就记事了。   

  这双眼睛自虚空中落到这个世界上,从它睁开的一刻起,看到过的东西便不会再忘记,犹如刀劈斧凿。她样样都记得。   

  她记得那个子夜,师父是怎样把她放在竹背篓里,负着她攀上喀念什峰顶。她记得师父身上的气息,那是灰色线香的气味,是山风与木叶、碣石与流水、黑夜与白天的气味。   

  师父身上的气息,是七弦弹动那一刹,琴的气味。过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静,将来也是。只有这一刹那是真实。时间对青袂来说,是大片无涯的荒野,她站在中央,看到一个背影,那就是师父。他只存在于琴弦响动的一瞬间,在她眼中就成为无法翻越的永恒。   

  这个名叫迷风的巫人。她记得他身上的黑袍,他背后的长发,他颌下的胡须,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双温和苍凉的眼睛。   

  她记得那一天,师父的袍角拍于脸颊惊醒她的梦。当红日从云海里跳出来,绚烂彩霞遍洒折翼山脉。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照着喀念什之顶。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峰上,她看到那些白石砌成的柱子。   

  每一根石柱都粗可合围,柱基坚实广大,柱顶雕刻着含义不明的、属于蛮荒异族的狰狞脸谱。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喜也有怒,每一个民族所崇奉信仰的神明,到头来总是看不透这尘世七情。   

  太阳照着青袂的眼睛。她在师父怀里惊号起来。   

  很多年以后她还没忘,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曾经被喀念什峰顶那些排列成北斗形状的七根石柱吓哭过。她怕它们。   

  那些柱子顶端雕着贪嗔喜怒爱怨妒七种脸谱,柱身华美繁复,羽毛状花纹连绵环绕,永不到头。七张神灵面孔沐浴旭日光中,高高地俯瞰黑袍男子与他怀抱中的婴孩。   

  青袂使劲揪着师父的胡须,死不敢撒手。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世间至苦。她还不明白,可她怕它们。   

  她害怕这些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不祥的石柱。   

  所以她永不再去喀念什,那地方总让她心惊肉跳。在青袂寂寞的成长中,最大的快乐只是喀都什之巅、树顶上偶尔的抱膝独坐。   

  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些飞鸟吧?虽然它们不会说话,虽然它们与她之间永远隔着一重天空,虽然,她并不太明白,朋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在师父的书上翻到这样几句话:〃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可是她不会说鸟儿的语言。她便只能呆呆地仰望它们,成群结队飞来飞去,唱出快乐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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