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鹳鸟。
看见路旁的一个珍玩摊,王生站住,想起该给抱扶买一样什么。蹲下去反复翻拣比较,最后选定了一只菜色玉兔坠儿,精致小巧,颜色也好,正与抱扶的人相配。王生把玉兔坠儿装进怀里,站起身,满脑子全是那个轻俏的影子,转侧回还,猛听见旁边有人连声叫他。
是一个形容枯瘦的青衣道士,颏下一篷毫无光泽的胡须,乱糟糟的,像被一只笨手胡乱捆扎上去的。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道士面前守着的卦摊冷清得有点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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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一、新画皮(3)
道士盯住王生,清一清嗓子,面色沉重:“这位——我有几句不得不说的话,希望先生你住住脚听了再走:话是真话,真话有益,信与不信全由你。你且听我说,不论对错,我分文不取。”
王生一听,狐疑地拖过一把矮凳,在道士面前坐了下去。已经走远的陈氏也折了回来,站在王生身后。
“骨肉相称,五岳朝起,你是富贵之相;两颧高而不露骨,发在中年。”道士的话中带着顿挫的节奏,腔调油滑。
王生抱住双膝,不动声色:“以前,他们也都这么说我。”
“——可惜,我看你形有余而神不足,雾锁山根,最近必有灾厄。”
王生眉头一皱,盯住篷乱胡须中间那两片颜色黯淡的嘴唇,认定下面出来的必定是一派胡言。王生一声不响,决定先听,听完了再抬腿走人。道士凑向前来,压低嗓音神秘地问道:“先生近来是否遇到一些奇异古怪的人事?”
王生把一只脚尖动了动,有些不耐烦:“你要是看出什么,只管说出来。别问,我不会给你搭台阶。”
“哼哼,我看近日先生肯定遇见了奇事,是常人难得一遇的大奇事!我看你邪气缠身,口角青黑,恕我直言,恐怕数日之内就有性命之忧!”
陈氏急得在后面插嘴问:“真的吗?是什么奇事?那么,先生有没有解救的好办法?”
王生有些鄙夷,抽出座下的矮凳推回去:“好办法他当然有。先有办法后有难题,从来就是这样,对不对?”
说罢起身而去。道士神色错愕,冲着王生的背影摇头道:“刻薄书生,不知死的倔鬼!”
陈氏在一旁却慌了手脚,低声恳求道士给王生指点一条活路,该做什么,怎么做,她会去劝自己的男人照做。人群那边传来王生的一声怒喝,吓得陈氏不敢再问,撇下道士追上去。
道士在后面微微冷笑,自言自语:“要人救先得自救,要人救先得自救。”
陈氏在回家的路上絮絮叨叨,埋怨王生不知珍重,打着读书的幌子,在外面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放浪女人,沾惹了一身晦气,又听不进人家道士的劝说指点;看看周围年龄相仿的人,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只有你还吊在半空里晃荡,鬼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自己这些年来小心伺候,跟着苦熬苦等,只盼望早晚能有一个出头之日,谁曾想书没读成,现在恐怕连性命也快要搭进去了。
王生提不起精神训斥陈氏,一路上垂头沉思。刚才穷道士的一派胡言虽然刺耳,却也说到了点子上,实在让他心惊。忐忑之中,自然也对抱扶有些怀疑。抱扶在自己身边出现,确实唐突了一些,而且漂亮得让人狐疑,可唯有这样才有了一份大惊喜。
现在,性命的忧虑还谈不上,自己得了抱扶之后,也许这些日子是太沉溺放纵了,摸一摸,腮帮子都瘪陷了一大块。
下流的道士,这种事他居然看得明白,顺势编排了骗人钱财!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应该收获吉祥顺畅,今天却听了这样一套说辞,实在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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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决定今天不去书斋,回家休养几日,清心静气过一个年。村子越来越近了,从村外的大路口向北,一片麦田坦荡荡地展开。王生望着远处的两间书斋,隐约的青砖黑瓦之上顿时浮出来抱扶的一张俊脸,淡白轻红,撩人心魄;但快乐不敢长享,王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一双脚,虚飘飘沿着回家的路走。来日久长,过了年再说吧。
刚进家门,王生的弟弟拖着一根扁担跌跌撞撞跑进来。健壮的种田人似乎突然之间失去了周身的筋骨,完全靠着扁担的支撑,他才没有一头跌倒在王生面前。
“见鬼啦!那里藏了一只恶鬼!”弟弟神色慌张,粗声大气地喊,“刚才我去田里送粪,看见你书斋的门没锁,以为进了贼,凑到窗上一看……”
弟弟以手掩额做出看的样子,然后突然睁圆双眼张开大嘴:“它就站在你的书案旁,拿了一只笔……”
陈氏尖叫起来,举着双手直嚷,王生大声喝住她,让弟弟慢一点说,不要急,把事情说清楚。弟弟的神色越发狂躁,嗓音开始变得嘶哑,接下去的话也全乱套了,断断续续,混杂着表示恐惧和震惊的咒骂,连同唾沫一齐从嘴里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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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一、新画皮(4)
王生到底还是听明白了:住在自己书斋里的是一只丑陋的鬼怪,弟弟无意中看见丑鬼躲在那里,正在描绘一张美妙绝伦的人皮,画好之后穿衣服一样把它套上身,顷刻之间变成一个标致的美女。前后迥异的两副容颜令人难以置信。
王生的弟弟带着哭腔说:“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丑鬼绝对是真的,那美人也绝对是真的,可两个玩意儿明明又是一个东西。我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它们确实是一个!”
最后弟弟发誓,当时他一直都是清醒的,绝对不是在做梦,现在也不是在说梦话。王生脸色苍白,坐回到桌边,一动不动。屋子里一片恐慌,弟弟和陈氏木呆呆看着王生,仿佛大难临头。
王生不得不相信弟弟的话,突然间感觉迎面挨了一记猛击,他无话可说。现在说话也没有用,他需要想清楚接下去他该朝哪走。弟弟和陈氏的争论、悲叹、责备和建议全进不了王生的耳朵,他就那样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声息全无。
他的心思没有人知道。最后,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朦胧之中,一丝浅笑从王生僵硬的面皮下隐隐透了出来。
3
王生提着灯笼站在书斋外。
书斋的两扇门在王生的面前虚掩着,窗上没有灯光。王生在黑暗中屏息静气,凝立不动。旷野上,夜晚的杂响惊人魂魄,却无从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在响。
屋脊上的一声呜咽吓了王生一跳,他猛醒似地使劲摇摇头,用灯笼左右照一照,确信身后没有人尾随,才上前推开了书斋的门。
书斋里不见抱扶的影子。王生低低呼唤几声,擎着灯笼蹑足迈进,同时提防着抱扶突然从哪个角落跳出来吓他。
书斋里是空的,木床上也空着,伸过灯笼照一照书案旁的空隙,那里也是空的。抱扶真的不在这里。王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失望。害怕过了,愁苦过了,盘算过了,憧憬过了,结果却发现全是徒劳;一番心思到头来终于还只是心思,或者连心思也不是了。这是多少年来王生最熟悉的一种失望了,竟然在这里又一次给他碰上。
王生不甘心,蹲下去歪头朝床下看,那里也是空的。两间书斋,里里外外一目了然,再没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了。王生蹲在那里发愣,不清楚自己应该骂娘还是应该宽慰。难道她知道什么了?害怕了?或者……
肩膀上痒痒的,某种尖利的东西从上面轻轻划过去。刹那间,王生脑后的头发根根直立,猛回头,身后只有恍惚灯光中的一片暗影。
尖利的东西已经快速划到另一边,停住,一下一下掐着他肩上的肉。掐他的像是几根手指。王生转过头去,却依然见不到人。王生大胆向后探出手,捞到一片凉滑的绸布,绸布下一团柔软,正绷紧了用力要挣脱他的手。
王生的心踏实下来,暗舒一口气,思量着这应该是那熟谙的身体的哪个部位,一边站起来说:“该死该死!你吓死我了!”
抱扶笑吟吟地站到他的面前来:“贼头贼脑的,你要找什么?”
王生丢下灯笼,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和她一同跌坐到床边:“找什么!你说说,我还能找什么?”
“瞎子!”抱扶咯咯笑了,“找东西的时候也和你读书一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真不知道哪样东西才能真正进到你心里去,让你专心一意。”
说罢突然收敛笑容,慢慢掠着鬓发说:“你可小心啊,再这么不声不响地往里闯,哪天正好撞上我在画皮,吓破了苦胆可别怪我。”
王生的眉尖耸动了一下:“画皮?什么画皮?”
抱扶冷笑说:“装得像!你们说过的话我都知晓。你们口上心里都拿我当什么害人的恶鬼。听听你的亲人们给你出了多少好主意呀!去请几个和尚老道,用桃树枝,用狗血大粪。王生,难道你不怕死吗?怎么还敢来这里找我?”
王生骇异:“可是……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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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张开双臂,上前环抱住抱扶:“那么,我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用不用我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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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一、新画皮(5)
抱扶放轻了声音,幽然叹息:“如果你和他们一样的腔调,今晚你就找不到我了;这世上,我知道的事情有无数,可惜我最想知道的藏在你这儿,猜也猜不透。”说着,抱扶用她的手指轻轻戳一戳王生的胸口,仰起脸来,“我也猜不透,你的心里到底害怕不害怕?”
王生低头,捏住抱扶的粉腮扯一扯:“莫信他们的鬼话!我整日跟你粘皮贴肉的,真假还分不清楚?这要是假的,还有哪个是真的?”
抱扶痛得吸一口冷气,打掉他的手:“你只会用巧语哄人,哪个信你?”
王生摸出怀里的玉兔坠儿,仔细系到抱扶胸前的盘扣上。绵软的红袄衬托出绿玉的晶莹。王生把它系牢了,手指挑动,让那玉兔悠荡起来,说:“论理该买一条狗回来,替我守在这里。”
怀中的一张脸是精心修饰过的,眉毛剔净了,重新描绘的一弯秀眉离开下垂的眉骨伸向两鬓,更给这张脸增添几分妩媚与神采;从近处端详,眉骨与新眉相分离,闪出的一片光洁让人生出一种错乱和困惑。
王生对着这张脸凝神良久,探身从书案上扯过一本书。书页是翻开的,字隙间涂满了圈圈点点的记号。王生对着它们左看右看,好半天也想不起来这本书自己什么时候读过,那些记号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这本书你动过啦?”王生从书边歪头,看着抱扶,问道。
抱扶换了个姿势,让自己的脸离开书本远一点:“它的气味可真难闻!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动它干什么?”
王生明白,这些记号都有是自己亲手做的。可是,当初他做记号的时候是怎样的想法呢?想不起来了。读过的书,写过的字竟然能忘得一干二净。王生对着书本出神,半晌苦笑出来,掂一掂手里的书:“读书啊读书,我成年累月关在这书斋里,收拾起一切的意趣,每天睁开眼睛读书,做文章,闭上眼睛背诵,默想,没有了黑天白日,老婆也不敢尽兴去睡,一门心思跟这些臭书和那些刻板的死人纠缠,结果怎么样?反而是越读越糊涂了。”
说罢扬手将书扔到一边,两腿尽力舒展,举起双臂痉孪着抻一个懒腰,裂嘴说:“我这一张皮真是太难画!”
抱扶偎过去:“我看你智识平庸,只是一块享福的材料,书读不成,索性丢开算了。”
王生摇头:“不信,不信!也不服气!”
“这话要谁说你才相信?”
“书读得不好我承认,有没有出息却难说。我智识一般,比不上人家,所以才琢磨着要寻一条近路。”说着王生垂下眼睛瞅准抱扶,“……兴许,这得靠你帮忙了。你帮了我,省下的好时光留给咱们自己消磨,不好吗?
“我不识字,更不会做文章,怎么帮你?”
“如果我在春试之前知道了题目,必中无疑。我的抱扶肯定有办法。”
“要知道题目……试试吧,只要它是有形有声的,也许能成——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才来亲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