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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画皮-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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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纤私下里常说,沂蒙之地多怪异,奚山兄外出贩货,最好另选一条路。她托奚山的女人转告奚山,如果再走沂蒙,千万不要对人提起她,也不要再对人说起她的家世。   

  奚山的女人认为,以上种种,只能证明阿纤善于安排,谨慎多虑,是个人癖性,不足为怪。   

  奚山和老仆人对阿纤生出怀疑之后,奚山的女人向亲友讨来两只花猫养着,她特意挑选那种善捉老鼠的,给它们起名叫“大宝”、“二宝”,说这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与阿纤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她总要把大宝和二宝招到身边。   

  “去找你婶子!”奚山的女人经常对大宝二宝这样说,一边把两只猫推向阿纤,或者突然把其中的一只投进阿纤的怀里。   

  仔细观察,阿纤并不曾流露出对猫的恐惧,但只要有两只猫守在眼前,她的手里总是握着一只鸡毛掸子。大宝二宝坐在一旁,警觉地盯着她,一旦它们想靠近过来,就被她用掸子赶开。她说她讨厌猫,它们看上去太阴险,相对而言,她更喜欢狗,因为它们比猫善良厚道。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阿纤渐渐流露出了几分去意。她开始整日忙碌,为三郎置办衣帽,纳鞋缝袜。棉鞋单鞋,冬装夏装春装,每样都做好几套,好像要为他备齐一辈子的穿戴。她越来越多地在奚山的女人面前提起三郎,谈论三郎的种种好处,议论三郎的相貌与身材,她甚至说到三郎在闺房中的一些荒唐事,一点儿也不害臊。   

  “要是哪一天我离开了他,不知道三郎会多伤心。”阿纤说,低头看着指尖,微微笑着,眼中泪光荧荧。   

  “就算我真的走了,他也会习惯的,对吗?”阿纤问,“他可以再娶一个女人。我能给他的东西,换了别的女人,也一样能给他。”   

  “三郎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好女人照料他的生活,不然,他会过得一塌糊涂。”她说着,脸色慢慢胀红了,“有时候,把三郎的头搂在怀里,看着他心里就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个大儿子?儿子比丈夫好,因为母子间的血脉谁也割不断,不管走到哪儿,他总是属于做母亲的。”   

  奚山的女人盯住阿纤,眼前这张脸俊美异常,却被贪婪和粗鄙弄丑了,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野兽的嘴脸。同时,空气中也腾起一股腥气,淡淡的气味,闻上去如同眼前展开了一小块水湿的动物皮毛。   

  奚山的女人因此确信,阿纤肯定是某种精怪,是某种灵物幻化而成的一个美人儿,或者就像大家猜测的那样,她是一只老鼠。奚山的女人突然感到恐惧,害怕忘情的阿纤把持不住,一下子在自己面前变成一只硕大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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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阿纤的种种议论,三郎知道得最晚。   

  阿纤自己自然不会对三郎说,而且最初,一家人也都未曾向三郎提起过,他们认为:虽然三郎是阿纤的丈夫,可实际上他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一个人。   

  ——他没有去过小镇上阿纤的家,没有当面倾听古姓朋友的诉说;他也没有经见老仆人遇到的那些怪异的人和事,他第一眼看见的阿纤,是骑在驴背上的那个新娘,他的新娘,鬓发齐整,红袄蓝裤,一个从天而降的美人儿。   

  而且大家都认为,阿纤来奚家,冲的就是三郎,她当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媚惑三郎,让他完全蒙在鼓里。所以,等到奚三终于有所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三郎满腔怒火,死也不肯相信,等待着家里人来向他报告他们的发现,来和他谈论阿纤可疑的身世,来劝告他采取相应的行动。三郎想好了,不管来的那个人是谁,他都会把他臭骂一顿,用扁担把他打出门去。可惜一直没有人来。   

  那时候的阿纤容颜憔悴,整日郁郁寡欢。三郎对她说:“别在意那些人说些什么,他们的鬼话谁会相信?你是我的女人,只要我相信你,哪个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阿纤说:“他们怎么说怎么看,我都不在意——对奚家我问心无愧。我也知道你对我好,处处护着我。可我实在受不了了!”   

  三郎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阿纤说:“三郎,你知道吗?他们每天早晨遇到你,都要上上下下把你仔细打量一遍,全家人都是这样——好像他们要找出你和我过了一个夜晚,比昨天又多了什么可疑之处,或者哪里又少了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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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阿纤(6)         

  三郎一脸困惑:“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心地坦白,当然不知道。”阿纤说,“我最害怕他们看你的那种眼神,简直要把人羞死了。真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   

  三郎笑了:“他们是看我,又没看你,你怕什么?咱们还年青,有许多时间向他们证明。我可以做出一番功业,咱们也可以生出一大帮孩子,几年之后,他们一个个都会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   

  阿纤苦笑:“三郎,你太天真。时间没有用。我来奚家几年了,奚家的日子和美丰裕,他们尚且这样,如果哪一天奚家衰败了,他们更会把我当成灾星。”   

  阿纤说:“也许我现在离开最好。我有预感,奚家可能要遭些变故,我留在这里,将来会更惨。”   

  “你要走,咱们一起走。”三郎说,“咱们离开他们远远的,出去过自己的生活。”   

  阿纤叹息:“就算跑到天边,在他们眼里,我也还是一只老鼠。”泪水一下子从阿纤的眼中落下来,“如果哪一天,三郎你也这样看我,我该怎么办?我害怕。”   

  终于,在某一个秋天的夜晚,阿纤带着她的母亲不辞而别。   

  阿纤离开以后,奚山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阿纤自己不声不响地离开,这是最好的一个结局。三郎发疯一样四处寻找阿纤,奚山视而不见,远远避开,小心不去招惹他。奚山明白,阿纤既然打定主意要走,绝不会再让别人找见她。所以奚山特意打发几个人跟着三郎出去,暗中叮嘱他们小心照看,千万别让三郎做出什么蠢事。   

  入冬以后,奚山觉得时机到了,花大价钱从邻县买回一个女子,年龄也是十六岁,相貌与当年的阿纤相仿佛。   

  对大哥买回来的女子,三郎看也不看一眼。奚山的女人把女子推到三郎身边说:“三郎,让她做你的女人,好不好?”   

  三郎垂头而立,默思良久,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到女子的屁股上。女子扭了扭身子,无法摆脱那只热乎乎的手,她用眼角左右查看,发现满屋子的人其实都已经看见了三郎摸摸索索的那只手,于是女子如同被蝎子蜇了,闪开身子,垂头躲到奚山女人后面去。   

  三郎在后面笑出来,高声说:“大哥,这一个好像没有尾巴,不像是耗子。”   

  奚山让他逗乐了:“胡说!哪来的什么耗子?你好好看看,一个多俊的媳妇!”   

  三郎嚷起来:“光看可不行!阿纤的脸蛋还俊呢!大哥,你也过来摸一摸,看她是不是一只耗子,弄清楚了我再娶她。”   

  奚山干咳两声,端起茶杯喝水。三郎说:“当初,你见到阿纤,怎么不先摸一摸她的屁股?你把她当个好人给我娶回来,谁知娶进了门,你们又整日在一旁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活生生把她逼走!”   

  奚山板起脸,“吸溜溜”喝水的声音很大。他的女人恼了:“老三,你怎么不识好歹,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吗?阿纤明明是个精怪!还留着她干什么?”   

  三郎的嗓门提得更高:“谁说她是精怪?我天天摸她的屁股,摸了三年啦,光溜溜的,从来没有摸到过一根尾巴!你们哪一个摸过?你们凭什么说她是老鼠?”   

  说着话,三郎的声间哽咽起来,热泪盈眶:“那么好的一个媳妇,在这个家里没做过一样错事,你们怎么忍心糟蹋她?!都摸一摸自己的屁股吧,看那里有没有一根豺狼尾巴?”   

  这是三郎最后一次说硬气的话。半年以后,三郎到底还是按照奚山的安排成了亲。在随后的日子里,奚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迅速走上一条衰败之路。   



  三郎被迫放弃了学业,开始为生计奔波。一天天一年年的,三郎逐渐显露出懦弱无能的本性,顽劣粗俗,为窘困的生活苦苦挣扎,对阿纤的追想和思念也烟消云散了。   

  6   

  心里始终不能放下阿纤的,反而是大哥奚山。   

  奚家前几年的兴旺,这几年的没落,都看在奚山的眼里,这些变化是不是与阿纤的来去有某种关联呢?奚山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外出贩货的赢利越来越少,在那些疲惫而绝望的商途中,奚山顺带着暗中寻访阿纤的踪迹,向每一家客店的主人打听。   

  胶州的一位店主说,奚山打听的人可能来过他的客店。他说,大约两年之前,有母女两个住进这个客店,都操着沂蒙口音,那个年青的女子不足二十岁的样子,相貌出众。几个月以后,母亲病死,不久年青女子也走了。   

  奚山再问下去,店主说当时的事全忘记了,只记得母女俩住过的客房里堆满了粮袋,粮袋里装的都是上好的小麦,店主却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小麦。最后结算店钱的时候,年青女子给他的也是粮食。   

  这时阿纤留下的最后线索。以后奚山不再寻找阿纤,他认定阿纤确实是一只老鼠,是人所不齿的异类。但当初把她逼出奚家,究竟是福是祸?经过了家庭的变故,奚山现在有些拿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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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三生(1)         

  四、三生   

  1   

  “想不起是哪一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一条狗。”有一天,吕仕民这样对他的朋友们说。   

  吕仕民不是在说醉话,因为当时他并没有喝酒。这是一个冬天的上午,窗外下着清冷的小雪。从早晨开始,吕仕民一直陪着朋友们坐在客房里,守着一盆炭火,喝茶闲聊。   

  寒冷的冬天,这种时候就是说闲话的时候。回忆,怀旧,说一些捕风捉影的趣事,或者干脆讲鬼话,编故事。   

  朋友们早就听说过,吕仕民这个人不同寻常,他能清晰说出自己前世的生活,但直到今天,他们才第一次听吕仕民自己说出来,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不是在编故事。    

  “我记得,那时候自己是一条母狗,”吕仕民说,“母狗的样子普普通通,长了一身黑白花的短毛,半长脸,粗尾巴,长腿,两只大耳朵,右边的那一只稍大一些,总是耷拉着。”   

  按照吕仕民的说法,成为母狗之前他是一个山东人,活着的时候当过官,一个小县官,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许多亏心事。六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下雪的早晨,他死在自己家的茅房里,是因为中风。   

  那一年吕仕民刚从职位上下来,刚带着一家人回到老家,刚盖起一处大宅院,宅院外面连着他刚买下的二百亩地。当然,那时候他不叫吕仕民,至于叫什么,他不能说,因为说出来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天早晨是吕仕民第一次上新宅子的茅房。他踩上茅房的青石板,蹲下去以后感觉气闷,头疼得厉害,一泡屎拉到一半,头疼得受不了了。吕仕民想喊人来,却喊不出声音,想扶着墙站起来,结果眼前一黑,一下子就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气闷的感觉还在,憋得他喘不动气。伸手试一试,身子被一些热乎乎的东西紧紧挤住,脸上又湿又粘,也被紧紧地挤住。眼前漆黑一片,周围是一股呛人的腥臭味儿。   

  开始,吕仕民以为自己还躺在自家的茅房里。退职以后一直忙着盖房子买地,和家乡的亲朋好友们往来应酬,没得空闲,肯定是把身体累坏了,所以才突然摔倒在茅房里。   

  “累了不要紧,等会儿家里人发现我,抬进屋里,歇几天就好了。六十多岁的人了,以后不敢对自己太大意。”吕仕民暗想。   

  贴紧吕仕民脸的东西挪开了一些,一道光线从头顶射下来,吕仕民才看清楚眼前是一块紫颜色的、松松垮垮的肉,上面缀了一串黑黑的肉疙瘩,又潮又粘,旁边生着稀疏柔软的灰色长毛。   

  再看周围,热乎乎挤在他身边的原来是一团团粉嘟嘟的肉,都赤裸着,粉色的皮上全是深深的皱褶,软塌塌的。   

  吕仕民低下头,这才看清楚了自己,竟然也是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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