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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不知道,但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是应该知足了。”
略带苍白却又恬然的微笑刺痛了唐一霆的眼睛,他咬着牙说:“那我真是羡慕呢。不过……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当初妈妈送走了你,而不是我吗?”
“这个问题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在得到父母死讯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把对过去所有的不甘丢在了房前的公路上。
“是吗?那就算我说出答案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唐一霆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平静如水。“妈妈曾经对我说,她虽然觉得对不起你,但你确实,太让她失望了。”说完这番话,他满意地在他眼中看到涟漪。
唐一路与他对视几秒后,移开目光。挂在他头顶天花板上的吊灯,花纹杂乱、色彩阴沉、摇摇欲坠。
“少爷。”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凉风,吹淡了流转在他们兄弟之间的僵硬气氛。
唐一路一下子回过头,睁大眼睛凝视着声音的主人,这是除了妈妈以外,对他最为疼爱的一位长辈。二十年没见,他们的样子都变了,也都生疏了。
“黎叔。”他主动叫了一声。
黎祥不似他那样激动,只是站在唐一霆身后,微微点头。
唐一霆不满道:“黎叔,我说过别再叫我‘少爷’,你现在应该叫我‘唐先生’。”
“是的,唐先生。有一些事……”
“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没什么是我的兄弟不能知道的。”
“好的。”两鬓斑白,精神依然矍铄的老人,目光深沉的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矿场的买主已经确定,手续一个星期后办妥,石油方面的业务也基本完结,所有的账目和报表都已经做好,就等您的签字。昨天从芝加哥港又上来一批人,过两天会转来十五个。另外,沈重九先生将作为交流生来康威高中做为期半年的学习,想借您这里住些日子。”
“他父母知道吗?”唐一霆问。
“沈先生和沈太太寄来了委托函。”
“帮我回复他们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儿子。还有别的事吗?”
“在您去唐人街期间,热拉尔·伯纳德先生打来电话说他将在下个月初来这里度假。”
“热拉尔?那个家伙也不怕死在半路上。跟他说……”
“你关了矿场?”一直心不在焉的唐一路忽然问道。
“对,你很惊讶?”唐一霆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
“那是祖辈们留下的产业。”
“听着,现在,是我的时代。”他投给他一个灼灼的目光,目光中含着灿烂笑意。“我们这一代需要更多的创造力不是吗?你真应该去看看我一手建立的中国城,在那里,你绝对不会以为自己是在美国。从餐馆到停车场,公寓、澡堂、电影院,应有尽有。我提供那些身无分文的华人们迫切需要的工作,并且保护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地待在中国城,我可以保证他们一辈子平平安安。”
“你这和黑帮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我从不强迫他们做他们不愿意的事。”
听到这话,唐一路冷笑着别过脸去。
门外响起敲门声,佣人送进来一个邮递包裹。黎祥签好字,走到一边把包裹拆开。唐一霆还在继续对他态度冷漠的弟弟叙述着中国城的种种好处。不多时,黎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不耐地扭过头说:“大声点。”
黎祥顿了顿,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唐一霆,说:“查理先生送来调查结果,称……”
唐一霆翻看着信封里的东西,嘴角慢慢勾起,看着唐一路道:“再大声点。”
“是,”黎祥站直身体,中气十足地说,“查理先生送来调查结果,称白可小姐目前在一家名叫‘禁闭’的夜总会做歌舞女郎,艺名是‘玫瑰’。”
听到“白可”两个字时,唐一路的呼吸已经加快,听到黎祥说出“歌舞女郎”后,他的手移到腹部,紧紧捂着刀口。
“惊喜。”
唐一霆倒出信封里的照片丢给唐一路。
照片上是白可浓妆艳抹在台上唱歌的样子,一颦一笑都是撩人的姿势。还有几张像是趁她在后台换衣服时偷拍的,几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围在她周围,其中一个把手放在她腰上,样子非常亲昵。
唐一霆强压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愚人节把戏。”说完好整以暇地等待唐一路的反应。
唐一路并未如他期待中爆发。他只是像个视物不清的上了年纪的人,把照片凑近面前细细端详,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唐一霆等待片刻,看了看表说:“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期待有一天你能真诚地接纳我,接纳你的哥哥,作为你唯一的亲人。”
没有等唐一路的回答,他径直往外走去,到门边时停了一下,转过身指着窗外说:“对了,我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就只有后院没动,那片矢车菊可是专门为你留的。一年四季都有花期。”
直到关门的前一秒,唐一路还是没有抬起头。
鞋底和台阶相扣,哒哒哒哒,节奏轻快。想到那个女人满是铅华的脸,他笑出了声。对一个商人来说,没有比兵不血刃更好的结果了。
黎祥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走着。他本想提醒他不必这么拘泥于身份,那都是老一辈中国人的封建做法了,想了想还是忍住。黎祥毕竟是长辈,在唐家做了大半辈子,十分忠心。他不想难为他。
他们穿过楼梯的平台,来到楼下的书房。新换的家具散发着商店橱窗特有的那种冷冷的香味,白色的漆面上纤尘不染。
唐一霆坐到办公桌前仔细核对了文件的内容,一一签过字后,表情从严肃转为平时常常挂着的嘲讽一样的笑容,若是当初还在做着脱衣舞男的唐一路站在他身旁,除了衣服的颜色不同,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区分开,连他们的父亲都无法做到。
放下笔,唐一霆凝视着对面墙壁上的照片,母亲正侧着身,温柔地看着他。其实他并不确定她真正想看到的是谁。但是他相信如果她知道他把一路找回来了,一定会非常高兴。一定也会像他一样,迫切地想留下这个唯一的弟弟,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一直默默地守在旁的黎祥递上一杯咖啡说:“唐先生,你确定要把他留下来?”
“他是我弟弟。”唐一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可是……”黎祥欲言又止。
唐一霆把杯子重重放下,一滴褐色的液体溅到白色的桌面上。“黎叔,”他说,“就因为那个瞎子的一句话,我妈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而我跟我弟弟也整整二十年无法相认。现在,你还想用这句话来让我抛弃他吗?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黎祥脑中闪过唐一路还在襁褓中的样子。那时唐夫人一连生下两个男孩,唐家上下却没有人敢露半点喜色,因为就在他们出世的第二天,一个据说是天人转世的算命先生连算三卦,次次都是大凶之兆。
在他的家乡有这样的说法:双生之子必有一凶。他们往往在孩子刚生下来时就把其中一个放进水缸中溺毙。
是唐夫人拼了半条命保住两个孩子。但从那以后,唐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重现昔日辉煌。两个孩子满七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下狠心要除掉一人,在唐夫人声泪俱下的劝说下,最终决定把一个孩子送走。那个孩子就是唐一路。送走他的当天,他们就发现了新的煤矿,挽救了唐家濒临破产的窘况,之后的投资又频频获利,从而腾达至今。
“您要是想弥补他这些年来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完全可以提供给他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不一定非要留他在身边。”
“不留下他?”唐一霆凝视着桌面的水渍,像是要用目光将它擦除。“那我之前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撑着椅把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黎祥随后抽出纸巾把桌面擦干净。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知道我一旦决定的事从不改变。”唐一霆走到窗边。哗的一声,白色的窗帘被拉开。阴沉的房间顿时亮了起来。同时被点亮的还有他略微疲倦的脸。
“那白小姐那边……”
“哼,”唐一霆冷笑一声,“她的死活跟我们毫无关系。等查理把那个叫萨特的家伙解决掉就让他回来。噢,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神采飞扬的男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微笑着深深呼吸。空气中飘来一股幽香,明媚的阳光散落在他身上,把他洁白的西服映出旧照片一般淡淡的黄。
玫瑰花与矢车菊(三)
“哈,被我踩到尾巴了。小傻妞,你竟敢偷喝我的酒!”
“笑?我真是没见过比你还脸皮厚的女人,骂都骂不走。”
“还笑?看来我对你是太温柔了。来,你不是喜欢喝我的酒吗,把这杯都给我喝了。”
“你再笑,笑啊,怎么,笑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看你的脸。”
“我的脸……很丑吗?”
白可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张扬的带着一点点鼻音的笑声还在回荡。她伸出食指在冰冷的玻璃上轻划,划上她弧度美好的眉毛,打了珠光的眼尾,鲜艳润泽的嘴唇。发间的一朵玫瑰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看到她这个样子,会生气吧。
“白可,该你了。”贝莉满身酒味地从前台跑进来。“别看了,今天你是最抢眼的。”她拉回白可的手,把她的椅子转过来面对自己道:“这半个月以来你一直表现的很棒,待会儿上台像平时那样唱就行。那家伙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你一定要看他的眼睛,一定要。哦,上帝,我比你还紧张。去吧去吧,你一定会成功的。”
贝莉把白可从座位上拉起来,半推着她来到帷幕后面。台上震人的音乐和台下的吵杂声再次把她拉进回忆。她还是青涩少女时,曾忍不住好奇把帷幕勾开一个小缝。缝里露出一双干干净净的大眼睛。她看到台上光影炫跳、手臂挥舞,一个魔魅的身影激情四射地转动数圈后,不经意在她眼前停下。停下,抛出媚眼。
“男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深浅。女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长短。”
她笑出了眼泪。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隔了几辈子。
“玫瑰小姐,玫瑰小姐。”
“叫你呢。”贝莉推了推白可。
白可回过神。一个侍应生很紧张地对她说:“我们的DJ找不到‘夜来香’这首歌,你换一首吧。”
“你吃屎的啊,怎么不早说。”贝莉张口骂道。
“没关系,”白可笑了笑说,“换成那首‘玫瑰’吧,正好我也叫玫瑰。”
“可是这首歌不够特别,我怕引不起他的注意。”
“不会的。我有把握。”
白可自信一笑。正要离去的侍应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帷幕突然被掀开,跳完火热群舞的男女从他们身旁挤过,香气冲天。待他们走远,台上换成了轻音乐。白可整了整刘海,调整呼吸。终于轮到她了。
看着殷红的身姿摇曳而上,贝莉不禁感叹,这个女孩子是真的不一样了。
尖细的鞋跟踩在木质的舞台上咯嗒咯嗒地响,每一声都震在她心上。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要用自己廉价的美丽取悦台下的观众,这也是他曾做过的事。
才只是午后的光景,台下的人并未坐满,灯光也未全部打开。浅淡的天光从屋檐上的一排玻璃透进来,给大厅里披了一层朦胧的暧昧,也添了些乘虚而入的阴影。最中间的位置上,习惯夜行的动物躲在宽敞的阴影里畅谈欢笑。
一切都预示着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她清了清嗓子,调好高架上话筒的位置,转身对DJ微微示意。歌的前半段,她决定用清唱。
乐声停止。
失去音乐的掩盖,台下交谈的声音顿时变得清晰。沉浸在酒和表达自我的畅快中的人们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没有留给她。她没有在意,还是像往常一样,把手懒懒地搭在话筒上,大方自然地启唇清唱:“有人说,爱是条河流,淹没了纤弱的芦苇。有人说,爱是把利刃,伤的你鲜血淋淋。”
与声色场所完全不相符的清丽嗓音,填满每一次交谈间断的空隙,像是不经意间路过,连同台上唱歌的女人,都搭配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有人说,爱是种渴望,缠绵着无尽的痛楚。我却说,爱是朵鲜花,你就是那唯一的花种。”
她闭着眼睛,一只手缓缓提起,放在胸口,微微抬起的食指和中指轻触两根锁骨之间的皮肤,用指尖专心地感受着声音的振动。这首歌她练了很多遍,本想只为他而唱,可既然命运把她推上舞台,众人仰视之下,怎能不唱得尽兴。
音乐起,她张开眼睛,按计划好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