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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绶昌微笑着说:“好,好!”他本来就是来看玉的,现在,韩子奇和玉儿把面子都给了他,该看看了。抿了一口茶,就从桌旁站起来,倒背着手,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确有些权威派头。他不知道韩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陈列的,就先奔离他最近的、颜色也最惹眼的柜子去了,其实这是整个展览的尾巴。
这儿陈列的是:一只翡翠盖碗,一只白玉三羊壶,一只玛瑙杯,一挂青金石数珠,一挂桃红碧玺珮,一只玛瑙三果花插。那翡翠绿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玛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蓝似晴空,碧玺艳若桃花,交相辉映,灿烂夺目。这些玉、石本身就已经是珍宝,世界习俗中把翡翠和缠丝玛瑙称为“幸运、幸福之石”,青金石为“成功之石”,碧玺被唐太宗称为“辟邪玺”,在清代作为朝珠、帽正,慈禧太后的殉葬品中,脚下的一枝碧玺花,价值七十五万两白银!何况这几件东西,制作刻意求工、精巧细腻、玲珑剔透,蒲缓昌刚刚看到这儿,已经暗暗吃惊:这小子还真趁东西!嘴里不说,头却点了几点,又凑到跟前,细细看了一遍,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件花插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花插雕着三样儿果子:佛手、石榴、桃,意为多福、多子、多寿。琢玉能手充分利用了“幸福之石”缠丝玛瑙红白相间、丝丝缕缕的色彩,分色巧用:纯白处,雕成佛手,真如一只玉佛之手;退晕处,琢为桃子,好似用画笔层层渲染,到桃尖一点鲜红;斑驳处,制成石榴,果皮裂开,颗颗籽实像一把红宝石!
蒲绶昌喃喃地说:“难得,难得!这……恐怕是从宫里流落出来的?”
韩子奇笑了笑,并不回答,却说:“师傅,您往下接着瞅!清朝的东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才摆出这么几件像点样儿的。其余的,像什么金镶玉树啦,珍珠桂花啦,东西是真东西,就是俗气太盛,就算了!大清的东西就是有这个毛病,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让蒲绶昌心里咯噔一震,脱口道:“你小子口气太大!”
韩子奇还是笑笑,引着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几个柜子,有;青玉竹节式杯,青玉缠枝花卉镂雕杯,青玉“万”字耳|乳丁纹杯,白玉缠枝花卉壮丹珮,茶晶梅花花插。
蒲绶昌瞅着那件花插,茶黑色像只笔筒,周身缠着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却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独运,精工巧制。
“这是……?”蒲绶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触到了玻璃。
韩子奇拉开玻璃门,左手在外边接着,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让他看个明白。那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子冈”!
“陆子冈!果然是陆子冈!”蒲绶昌就像见到了明朝琢玉大师陆子冈复活,充满崇敬地呼唤着这个数百年来在玉器行业中视为神圣的名字。
韩子奇又在前边等着他了。
蒲绶昌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边是元代的青玉双耳活环龙纹尊,白玉双耳礼乐杯,青玉飞龙纹带板,虽是仿古制品,却不泥古,碾工细腻精美,自有元代风貌;宋代的玛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盏,青玉狮子坠,在玉料的选择和对天然色彩的处理已经相当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开。
历史浓缩于咫尺之间,蒲绶昌随着韩子奇在琢玉史的长河中溯流而上,转眼间从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频繁交流的时代,那几枚带板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飞天使人眼花缭乱,仿佛听到了盛唐宫廷中的笙萧鼓乐、丝绸之路上的鼙鼓驼铃。蒲绶昌像进入了梦境,脚踏了云雾似的在艺术珍品前飘荡,任凭飘荡到哪里吧,一切都让他陶醉!
青玉镂雕螭凤纹剑鞘饰,青玉涡纹剑首饰,青玉夔凤纹鸡心佩,在他眼前缓缓地游过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云彩。他一时还不能明确判定身处于什么时代,直到一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现在面前,他才像被一棒击中似的叫出声来:“刚卯!汉朝的刚卯!”
“不错,师傅好眼力!”韩子奇不无佩服地望着蒲绶昌说,“这是我用十袋洋面换来的!”
“唔!”蒲绶昌从胸腔中发出一声痛惜的长叹,“我平生只见过一次刚卯,那是在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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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奇接过下半句话说:“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里?”
“嗯?你也去过他家?”蒲绶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韩子奇说,“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凑巧,有那么一天,一位小脚老太太找到我柜上,要卖一块‘镇尺’,说是她家老头子活着的时候用的东西。老头子早先教过私塾,兴了洋学之后就没事儿做了,喝点儿闷酒,画几笔竹子兰草,写写字。到老了,家产也都花光了,只留下几管秃笔和这把压纸用的‘镇尺’……”
“不错,他是用这当‘镇凤’!”蒲绶昌急得眼睛里像要伸出一只手来,“怎么,他舍得卖了?”
“舍不得!一直到临终,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么话说,却又出不来声儿。老太太一边儿哭,一边儿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儿要交待给我吗?‘老头子很费劲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镇尺‘,又指指饭碗。老太太猜测着说:“噢,你是说,这东西能换碗饭吃?’老头子点点头,手垂下来,就咽气了。他死后,因为没有留下遗产,儿女们都不来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邻居,把老头子草草掩埋了。发送完了老头子,老太太一个人日子就更艰难了,连饭都吃不上,这才想起亡夫的遗言:”镇尺‘可以’换饭吃‘,拿着找我来了:“掌柜的,您瞅瞅这个东西……’我拿在手里,粗粗一看,颜色白中杂有绿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独山玉’。独山大因为硬度高,德国人称它为‘南阳翡翠’,但毕竟不是翡翠。现在咱们玉器行里,一般都不把独山玉看得特别珍贵,可是我查过河南《南阳县志》,上面记载说:”豫山在县东北十五里,又曰独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这种像翡翠的独山玉。现在独山的东南山脚下,还有个叫’玉街市‘的地方,相传是汉代玉器作的旧址,独山上还有许多古人采玉的矿坑,可见独山王在汉代是很驰名的……“
蒲缓昌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独山玉的历史恐怕还要早!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块用独山玉琢成的薄片儿,因为残破,弄不清是什么器物,从做工看来,像是五六千年前的东西!子奇啊,看玉,质地和做工还在其次,断代是最要紧的……”
韩子奇说:“师傅说得好!可我当时拿着老太太送来的这件东西,看了半天,一时不能断代。看这样干,不像‘镇尺’,四方形立柱,规规矩矩,倒像块图章料子。说是‘图章’,又不太像,中间还穿了一个孔,而且该刻字的地方又没刻字,不该刻字的地方却刻满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个字,分作两行,篆书,带点隶书味儿,心里觉着像汉代的东西,又没有把握。就问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钱呢?‘老太太没谱儿,问我:“能换一袋洋面吗?’我说:”不止,我给您十袋洋面。‘当时就让伙计给她买了十袋洋面,还雇了辆车,给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万谢,连声说:“多谢了!尽我想也没想到能换这么些面,掌柜的真是个实减人儿,不欺负我这不识字的老太太!’我当时心说:到底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东西买到手里之后,我闭门审看了三天才终于弄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镇尺’,也不是‘图章’,是一件‘刚卯’!……”
蒲绶昌双眼熠熠生辉:“好眼力!你知道这‘刚卯’是做什么用的吗?”
“这‘刚卯’嘛,”韩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挂在革带上的一种护符,通常用玉、金或者核桃制成,中间有孔,可以穿线悬挂。因为制于正月卯日,所以称为‘刚卯’。刚卯最早出现大约在西汉后期,王莽篡朝时禁止使用,东汉时又恢复了,但时间不长,东汉之后又被废除,就再也没有了。所以,现今流传世上的刚卯,如果不是赝品,必是汉代的无疑。”
蒲缓昌逼问他:“那么,你的这一件呢?”
韩子奇手中把玩着“刚卯”,胸有成竹地说:“从玉质、形制、刀工、字体来看,后人没有能力仿制到这种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两汉之间!”
蒲缓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韩子奇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打在他的心上!“当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从他那儿,我才认识了‘刚卯’,就是这块‘刚卯’!我求他转转手,出价一万。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后来再去找他,他已经不教书了,不知去向,‘刚卯’也就无影无踪。我追寻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你的手里?价值连城的宝物,你却只花了十袋洋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像已经到了自己手里的东西被韩子奇抢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着那块“刚卯”,设想韩子奇当初轻易到手之时的快意与满足。蒲绶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抢、不能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韩子奇轻轻地把“刚卯”放回原处,却说:“我其实是事后诸葛亮,如果一开始就认出来,也决不会亏着那位老太太。可是,后来想找也找不着她了,我就只好愧领了。也许是命该如此吧,让这块‘刚卯’有个可靠的着落,免得毁于他人之手,师傅,您说呢?”
蒲缓昌说什么?话都让韩子奇说全了,他只有气!
韩子奇全然不理会他的神色,搀着他继续接着看。
前边竟是几件西周时期的东西:扁圆形的玉璧,外方内圆的管形玉琼,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为璋”的玉漳,弧形的玉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绶昌太阳|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来!强烈的占有欲折磨着他,他的“玉瘾”上来了,几十年“玩”玉,他养成了一种古怪的性格,凡是经了他的眼的、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就好像必须属于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倾家荡产、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这一点上,韩子奇多么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搜罗了这么多宝物,整个展览虽然规模不大,却尽是精华,仿佛摄取了古往今来那条玉河的灵魂,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让人惊心动魄、叹为观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肃然起敬,简直像进入了旷古深山,汩汩如闻那玉河的源头!
蒲绶昌感到一阵晕眩,他不敢随着韩子奇再往前走,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刺激,想到此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师傅,您……是不是有点儿累了?”韩子奇发觉他有些立足不稳,连忙扶着他,“先歇会儿,喝点儿茶,我让内人准备便饭,咱们爷儿俩好好聊聊!”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不必了,不必了!”蒲缓昌快快地摆了摆手,他只想早些离开这个使他眼馋的地方,其余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想回去……”
就在他转过脸的一刹那,紧挨窗户的那只柜子又陡地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不能走,那儿还有让他更动心的东西!
玉块!青玉螭形块!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掏出帕于来揉了揉,再看,还是玉块!那马蹄铁形的东西,大模大样地摆在柜子里!
“这东西……你也有啊?”蒲绶昌向玉块走去,痛苦地回忆着自己也曾……可惜,已经变成钱了,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玉相比!而韩子奇竟然拥有他蒲缓昌一旦失去永不复得的东西!
“我也只有这么一块,师傅!”韩子奇搀着他说,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蒲缓昌的声音在颤抖,弱者的心此刻还挣扎着想逞强,他想再考考韩子奇,如果仅仅拥有宝物却不识宝,他还可以以师傅的身份来指教一番,这样,在围观的众人眼里也就不失他的面子了。
韩子奇谦逊地说:“我只是略知一二,古人管这东西叫玉块,其实和壁、环、刚卯差不多,也是身上佩带的一种饰物。秦朝末年,刘邦、项羽并起,楚汉争雄,在鸿门宴上,项羽碍于情面,犹犹豫豫地不肯杀掉刘邦,谋臣范增好几次拿起腰间佩带的玉块,示意项羽要下‘决心’,‘决’和‘块’是谐音,范增用的就是这种东西……”
“唔!”蒲绶昌痛心疾首地点点头,“霸王不听范增语,鸿门宴上坐失良机,放虎归山,贻患无穷啊!”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惟恐在众人面前失态,便定了定神,以长者风度微笑着反问韩子奇,“你认为这东西是秦汉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