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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的同袍,他私心里觉得,他是欠他们的。如果自己一走,无论朝中派什么人来,只怕连城骑必乱。连城骑一乱,边塞必乱,那又会重陷多少人于水火?
何况,说到根底,朝廷对自己的倚重,其实是为:在朝廷之西塞青海一带,也即连城骑之南,吐谷浑一族经多年潜隐后,已渐声势复盛。他们本受羌戎压制,却也一向耸涌羌戎人出头。这时乌必汗一死,他们已失控缚。吐谷浑民风强悍,一旦为乱,必然为祸极烈。朝廷倚重连城骑也就是为此。座下诸将,人人皆知吐谷浑必将发难。他们都是男儿,都在渴望着建立更大的功业,那是他们一个个男人心理的豪迈自许。——西北望,射天狼,匈妈未灭,何以家为!人人都是怀着这样豪荡的渴望来到这塞外穷荒之地,欲以一刀一骑建立功勋的。而自己的声名就是连城骑的声威,那不是自己一己的血,而是数千同袍的血换来的。自己这时,怎么能走?
只听库赞静静地道:“所以,韩帅,你不能走。吐谷浑之势复盛。朝中乏良帅,只一个王横海老将军,却也是身陷局中,为人所制,举动不得自由。如果你一走,吐谷浑之势已成,一朝生变,只恐无人制之了。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而就算是你一人的事,也是我们大家的事。我和高将军与诸多亲旧已商量好了,如果朝廷一定要将宫闱之争延伸至边关塞上。那么,我们一定,支持你……”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无论你做何选择。因为我们支持其实的不是你,而是大业。这大业,是我们几千男儿用性命搏出来的,可不能容他们朝中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擅媚邀宠之辈随便破坏。关外平靖,关内苍生,都不容他们徒生祸乱!”
他这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里。好半晌帐内雀静无声,韩锷停了有顷才缓缓道:“好,我不走。但我要先带小计回长安一行。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予以平息。但如果仍平息不了,我还会回来……”他扫了一眼众人:“至于我再回来后,只怕就会大乱了。那时的事……诸位可以到那时再选择。”
帐中一时静默了下去。半晌才有人出声道:“韩帅,你长安一行,多加保重。我们当然希望你能平定事端。但如果平定不了,这争伐,不是我们选择的,而是他们选择的。你一定要全身回来。至于我们……不用到那时,此时,我们已经选择了!”库赞忽然伸出一只手,用眼把同僚一个个的扫过。只见人人面色凝重,过了一时,有一只手加在了他的手上,渐渐,相叠的手越来越多,十余只手已叠加在一起,包括高勇。他们一起望向韩锷。韩锷扬头吸了口气,捉住睡梦中的小计的手,连同自己的,一齐压了上去。
韩锷与余小计这时已走到了长乐公主旧宅的大堂之上。那大堂之上,金砖铺地,平整宽阔。只听那引路之人笑道:“据说,当年长乐公主修这大堂,修好之后,工匠来讨赏钱。长乐公主看了大为高兴,说要赏钱一千贯。工匠却笑道:‘请公主找人捉两百只蚂蚁来,然后门窗坚闭,一夜之后,再叫人来捉,如果少了一只蚂蚁,我们情愿一文赏钱不要。’长乐公主好兴儿,果然叫人照办,看这门窗地面是不是果真的那么密实。第二天真的一只蚂蚁都没少!长乐公主大喜,足足叫属下赏了那些工匠三千贯。”
小计听了大是有趣,果低头去看那砖缝,也当真密实得可以。韩锷却奇这人怎么会无端地先对客人夸耀起自己主人家的房子来了。长乐公主?——她该早已亡故了,那现在的主人是谁?他不耐多言,蹙眉道:“我们即已登堂,请问主人何在?”
只听那人笑道:“主人就在堂上了。”韩锷与余小计一愣,正四顾无人之际;却见那人一拍手,厅门口转进了几个家人。他领着头,几个人一前几后,已齐齐跪了下去,冲韩锷道:“小的们见过主家公。”
韩锷当真被他们跪得一愣,却听那几人中为首的道:“小的们的旧主人把这宅子连同小的们一齐送给爷您了。”韩锷更是吃惊,这车尘无数的长安城,这么大一个幽静阔绰的宅院,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的了?又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第二章:短鬓差池不及群
是谁会平白无故地送这么大个宅院给自己?韩锷躺在床上还在苦思难解——是方柠吗?抑或是洛阳王?按说他们两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与小计这次潜返长安是极秘密的,就是连城骑中也只有数人知道,他们都不是会泄密的人。
韩锷本不打算接受这平白无故的重礼。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那个管家林旺却说韩锷如不住下,他们的主人必不会饶过他们的。韩锷心软,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看出了自己的行踪,所以就住了下来。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小计在对面睡得象也不是很踏实——他是不是也在怀疑着送宅子的那人是方柠?这次怎么却没听到他惯常的开口取笑?
这宅院虽然阔绰,卧室的陈设却极为简净,似是知道韩锷的好恶一般。而陈设之中,颇具匠心,让韩锷隐隐觉得,只有一个女子才会有这般细心的布置。他辗转良久,将近三更,还睡不着,便挺身坐起。却从小计的呼吸中听得他原来也没有睡着。想了半晌,韩锷开口道:“小计,锷哥有一些话,也许是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有好些话,锷哥一直没有跟你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是到了该告诉小计他身世的时候了。可他真的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余小计在对面床上也坐了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迟疑半晌道:“锷哥,其实我也好多事没有跟你说,比如……”
他的心中似乎也有秘密,这秘密压了好多天了,压得他日子都过得不那么踏实,也到了必需要说出来的时候了。
韩锷一怔,望向他,只见小计的脸上似有愧疚之色。好半晌,小计却似忘了开口说话。韩锷的眉毛却忽一剔,眼中闪出一道冷光来,忽冷冷地睨向窗外。窗外的蝉正没心没肺地噪着,这声音因为室内的静默,声音似乎比平时格外大了起来。但那蝉声之中,隐有生杀气息。韩锷身子陡地拨起,一披就已披上了他的袍。伸手一捞,已捞到了榻边之剑,人一开门,就要向外扑去。余小计的身子却忽一闪而起,一手抱住了韩锷的身子,阻住了韩锷踏出之势。
韩锷一愣,却听他已极快地道:“锷哥,别动,院中布的有阵势。”
韩锷茫然地向外望去,茫然道:“你怎么看得出?”他师父太乙上人精修两仪之道,他对此也就一向敏感,怎么他不觉得,小计却觉出了?他适才只感到身周气息有异,以他身经百变的经历,几乎已可以断定,那是有敌手来了,而且是高手。让他奇异的是,那来敌分明已来了好一刻,怎么迟至此时他才惊觉。却见小计一闪身,已挡在了韩锷身前。他的一双瞳子忽变得诡异起来,一只明亮,一只却黯淡,仿佛阴阳眼一般。只听得他的语声都变得怪异了:“锷哥你忘了,我是余家的人。余家出身于大荒山一脉。大荒山无稽崖的《何典》,当今世上,只怕只有我看过,也看懂了。”
韩锷一愣,他倒忘了小计的出身。却见他的一双眼睛其色忽变,已不再是一阴一阳的怪异,而忽然潋滟清凉,如同两泓清水。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韩锷向门外看去,门外是个月损之夜,他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院子还是那院子,假山树石也还是那些假山树石,没有什么大异。却听小计道:“锷哥,你要想看清的话,就舔一舔我的眼睛。”
韩锷一愣,却听出他这次可不是开玩笑。一低头,微微的月光下,只见小计大大的睛睛,尖尖的下颏,一张面庞十分乖巧俊秀。可出奇的是他的双眼,竟真的似汪着两泓水一般。可那又不似水,止而不流。韩锷心思迷惑,伸出舌尖,真的轻轻地在他的眼睛上舔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海客归来”之术?“海客归来话苍茫,鲸齿虹霓一瞳藏;心有灵犀谁能渡,舌苗一点悟沉香”。传说中那些浮槎于海的行客远方归来时,眼中曾见奇景无数,家乡父老每欲知他所见,就会用舌头舔一舔他的眼睛,以求感悟。这等怪语虚言韩锷虽有所闻,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哪想大荒山的心法果然荒僻如此。一舔之后,他只觉一点微甘带苦的滋味从舌尖一起蜿蜒入心脉,低声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止水清瞳’?”
余小计道:“不错,这是‘水清瞳’,也是我们大荒山的别传心法。我姐姐说,好多人穷其一生之力还不能修至极境。但她说,据一个老婆婆讲,我却是天生的一双‘水清瞳’。”
韩锷这时回眼向门外望去。然后,只觉得背后寒毛一竖:小计说得不错,院中果布得有阵式!他与小计歇宿之处本在后宅,那阵式却深深远远,似是从这大宅的门口一路布了过来,当真深不可测。韩锷也不能全看明那阵势的所以然,却本能的觉察到了一股凶险。只听小计阴恻道:“龙门异!这‘龙门二十品’,只有龙门异门下才布得出,还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就。锷哥。他们从初更起咱们入室时就已开始布置了。他们藉阵法消解形影,所以连你都一直感觉不到有人靠近。到能感觉得到时,他们杀势已届。如果不是你的警醒异常,提前发现一刻,咱们只怕现在已陷入阵局。那时,破无可破,守无足持,他们必把咱们的床榻都要陷入阵心了。现在,好在这一间房他们还没来得及纳入他们的阵内。”
——“龙门二十品”?难道这就是一生几尽窥天下奇门之道的师父也说未尝一测其究竟的“龙门二十品”?这阵势分明不是一人之力可就,龙门异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们难道为杀小计,已经倾巢而至?
韩锷得小计“谈瀛”之术借度“止水清眸”之力,这时约略看清了那院中阵法。只见那阵法说不出的古硬朴拙,似乎源流已在三代之上,至魏晋方得其形似。他的背脊一挺,忽然缚剑就背,那剑把在背上就是一阵簌簌,长庚似乎也感到了所面对的危局。韩锷低声道:“小计,龙门异倾力而出,锷哥,这次只怕真的要护不住你了。”
他借余小计所借“谈瀛”之力,这时已感到阵中有人。可怕的是,仅仅两个多更次,那阵式所布范围似已不仅限于这个跨院,而是从宅门而入,延入后园,这方圆数里的大宅似乎已尽纳入那阵势之内。只是一些细物的移动,那一堂一舍,一廊一楣,居然尽为其所用。天上夜色碧清,星光忽灿。韩锷忽觉得地下地脉潜流的声音——他们居然已上藉星斗,下引流脉,布就了这个“龙门”大阵。
他身形瞬然一晃,一步就已踏入院内。小计一把拉他都没有拉入,只见韩锷一步已踏入假山之侧。他踏歌步本就起于术数,这阵势他虽难深悉,但他的修为一向撮其要而拮而精,一眼已看出了阵眼所在。他足下才及假山,那阵势一晃一迷,就要发动之际,他足下忽然发力,只见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旋一腾,那一瞬息似短也长,他却似把自己整个身子已化为一点星火,那星火一明,然后一黯,然后再一明,再黯时,星火渐淡,他已立身于一颗老槐阴下。天上是月损之夜,——石火光中寄此身!他全力发动,不为伤人,不为杀敌,不为挫阵,却只为在这万险阵法中抢到这一个方位。
小计大惊,高叫道:“锷哥……”
“那是阵眼!”
一阵之中,阵眼最凶。龙门二十品本出于黄河之畔,传说黄河之下,原有数处大|穴,深不可测,远及海脉。一旦陷入,漩涡涌起,直抽入海。那是舟船怯惧之处,但那也是这一阵的阵法的力量起源所在。那一点下陷虚空,洞然深澈,如无根底,远通浩瀚巨阔之沧茫,头压万倾黄流之九派。此地名为“阵眼”,也即“海眼”。锷哥怎么一踏就踏入了这么险恶的所在?
“填海眼”之术,本为踏阵的最凶的破法。顷刻之间,可能就要尸横于地。只见那阵势忽滞,“龙门二十品”大非寻常,就是一阵之中,也不只是一个海眼。这海眼本是这阵法的力量的来源。布阵之人想来大惊,万没料到韩锷居然能看出这阵法的机窍之所在,也居然敢一步踏入这阵法之至凶所在!只听暗处有人“哼”了一声,错齿道:“好!”——韩锷以星火溅海之术,陨坠塞眼,一落之下,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水浸土淹,而犹有未屈之志。这一踏,他自己所受之力也大,却也已伤了一个布阵之人。
阵法已动,四周景物一瞬间直欲翻旋汹涌,葬韩锷于海眼之下。那盘抽而至的光景中暗藏的是力,是那布这“龙门二十品”的人附加于内,藉这阵法星光,转眼间已增大无数倍的力。韩锷却在空中踏歌而起,他的“石中火”之术,如星坠荒野,沧海淬溅,却光华不息。全力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