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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里,人品良莠不齐。如那三老太爷,五老爷六老爷薛螯一类,想将自己拉下马来的不少。他就算不怕,就算能按住了,但是谁能保证往后他们就不惹事?尾大难掉,自己纵有千般手段,架不住人多人杂。何况,金陵并不是久居之所,迟早要带着妹妹和老娘进京,那时候更是鞭长莫及。何如自己手里攥着万贯家财过自己的日子?
与其成日里担心族人拖着后腿,倒不如狠心下来断尾求生。
冬雪端了饭来,薛蟠强睁着眼吃了几口,胡乱洗漱了一番,一头扎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春华冬雪伺候惯了的,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又撂下了帐子,掩了茜纱窗退了出去。
薛蟠睡得挺死,半夜里头忽然觉得额上一痛,倏然惊醒。正迷瞪着,又是一痛。僵着脖子低头看时,两粒圆鼓鼓的花生米落在纱被上。
外边儿隐约传来一声鸟鸣,大半夜的,这,这也太假了吧?
趿拉着软底鞋扑到窗前,薛蟠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院子中的海棠树上,悠悠然坐着一个人。大半夜的,一身儿深色衣裳。若不是脸白了点儿,还真不好发现。
侯亭两条腿搭拉着,一扬手,又是一粒花生米暗器飞来,正中薛蟠下巴。随即跳了下来,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从窗户翻进了屋子,捏了捏薛蟠的脸,“吓着了?”
“啊呸!”薛蟠怒了,愤怒地拍掉了他的手,“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有门不走是为贼知道不?”
侯亭吓了一跳,捂住了他的嘴,念叨:“小祖宗你小点儿声儿啊,外头人听见!”
薛蟠圆溜溜的眼睛转着圈圈点头,侯亭觉得有趣,撤开了手。眼见薛蟠深吸一口气,又有大叫的意思,忙捏住了他的嘴,“跟你说啊,主子让我来的。主子说了,原是奉旨来考核金陵官员。在这里时候不短,后儿得空,让你往栖霞山去一趟呢。听见了没?”
侯亭手劲儿不小,薛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委屈屈眨眼示意明白了,侯亭这才满意地松开了,轻笑道:“肉嘟嘟的,手感不错。”
他长得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嘴里两排白牙。薛蟠看着心里痒痒,也踮起脚来想要捏一把。侯亭自小学武,哪里就能让他捏着了,头一偏身一让,便躲开了。再定睛看时,薛蟠身上的褂子松松垮垮的,露出了雪白的半边膀子。他犹自不觉,撅了嘴嘟囔:“只许你捏我,不许人捏你,没劲!”
侯亭凑过去,嬉笑:“呐,给你捏一个?”
薛蟠翻白眼,“你性子像你主子不?”
侯亭自豪:“我从小跟在主子身边。”
“嗯,挺不靠谱的。”
侯亭:“……”
次日过半晌,果然一场赌场追债大戏围着薛家五老爷薛语的门前上演。薛蟠特特留在家里听信儿,待听得小厮香墨说五老爷家门口堵了五六尊金刚似的大汉讨债,吓得五老爷闭门不出的时候,心里实在是畅快至极。
人一高兴,就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闹得自己不得不在院子里揉着肚子溜达了小半个时辰消食。
又怕第二天起晚了误事,特特吩咐了春华:“明儿卯时就来叫我。”
春华“哎”一声,笑得险些岔了气,“大爷,您不是说,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么?怎么明儿要这么早起来?”
“蠢丫头!”薛蟠老脸不红,“爷就没点子事情做啦?去去去,想着点儿啊。再叫人往外头说一声去,明儿早早备好了车。”
“不用这会子去。内院门都锁了,婆子也出不去的。明儿早上我叫人出去说。大爷放心,误不了事儿的。”
薛蟠心里存了事儿,翻来覆去的一宿没睡好觉。一会儿是乱乱哄哄的薛家族人来拉着自己后衣襟不让走,一会儿是薛王氏和妹子宝钗拽着自己要进京,一会儿前头是金光大道,一会儿又变成了阎罗鬼蜮。
“他奶奶的,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天才蒙蒙亮,不等人来叫,薛蟠就爬了起来,一边儿自己穿着衣裳,一边儿嘴里喃喃低骂。
栖霞山在金陵城东北,一去有四十几里的路。薛蟠坐在车上,开始还有精神往外头看看景致。没走出十里去,脑袋便开始一点一点的。路程过半,已然睡得香甜。
“大爷,大爷……”翠柏对着自家大爷嘴角一串可疑的湿渍,脸上也是臊得慌。一边小声叫着,一边伸手拽拽薛蟠衣襟,“大爷,到了,有人来迎着咱们了。”
薛蟠迷迷瞪瞪睁开眼,眼前一张瘦瘦的老脸,沟壑横生,宛若九月盛开的菊花。
睡意被吓跑了,薛蟠坐直了身子眨眼,“你谁啊?”
“奉我家主子的话,在这里迎着薛爷呢。”
薛蟠等人跟着老者一路上了山。
栖霞三峰,中间最高者名唤凤翔。东北一山,形若卧龙,故名龙山;西北一山,状如伏虎,故名虎山。
老者引着薛蟠前行,“我家主人在上边亭子侯着薛爷呢。”
山势并不高,正值盛夏,佳木繁荫,芳草满径。山风徐来,叶响声声,真真是个清幽雅静的好去处。
薛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再次看见徒凤羽的情形。
虎山之巅有处亭子,名唤碧云亭,也叫望江亭。亭上两层顶,六角飞檐,白墙红柱,质朴无华。
亭中一人临风而坐,身后石桌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香鼎,冒出袅袅烟气。那人玉白色软绸阔袖的长衫衣摆随着山风扬起,上头绣着的兰草与竹叶便微微晃动。发丝轻扬,衣袂翻飞。看不清他的眉眼和动作,只闻一阵清越的箫声如流水一般泻出。
仙人,绝对的仙人!被踢下凡尘的仙人!
薛蟠看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装13的徒凤羽徒美人在吹箫……
19薛小呆的投名状
碧云亭所处之处三面皆是悬崖,仅一石与山道相连。站在亭中仰天而望,但见碧云万里;俯视平野,则有长江滚滚。
探着脑袋看了一回,见下边深谷陡壁,峻峭无比,薛蟠觉得有些眼晕,慌忙缩了回来。
徒凤羽侧首看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定在远处。山顶风疾,松涛阵阵,犹若虎啸。极目北眺,大江尽收眼底,千里沃野辽阔无垠。他虽素来自持,见此景致,胸中也不禁生出一股豪气。
“燕子骄立,石头虎踞;钟峰蟒伏,淮柳烟迷,几万里江山如画;炎黄力耕,大禹劳形;汤武挥戈,周公志决,数千年日月成梭。”
薛蟠眼皮儿微动,要说起来,他上辈子就不是个好好念书的。如甭说让他吟个诗作个赋,就单给他一本书册,好歹能念下来。但是一样儿,他好看电视,好看小说,好听故事,别的不知道,炎黄几个还是听说过的——三皇五帝么。
“王爷真是好兴致,找了这么个地方。不过要是王爷晚两三个月来,看到的景致就更好了。”
“那时候啊,这栖霞山上树叶子全都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层林尽染,漫山红遍。才是好看呢!”
徒凤羽哑然失笑,自己这算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呢,还是算作明珠给瞎子看?
要薛蟠来说,哪里看不了风景呢?这里好也就是好在了这个亭子上。
的确,碧云亭处于虎山之巅,四下望去皆在眼底,别说什么景致优美的话,反正想有人来偷听,是不可能了。
他对徒凤羽没什么畏惧心理,相反,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要亲近的心态。
石桌上的玉石小香鼎已经撤了下去,不知何时换上了清茶细点。
薛蟠大喜,车上颠簸那么久,又爬了回山,他早就饿了。一点儿不见拘束地坐在徒凤羽对面,眼巴巴地等着他让自己。
徒凤羽轻笑,坐下端起跟前青瓷小盏,“你久在金陵,想必还是吃惯了江南的茶。顾渚紫笋,味儿还不错,难得是每年就那么产的有限,都是要进贡的,轻易喝不着。尝尝?”
顾渚紫笋,素有“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之誉。薛蟠低头看时,见那茶汤清澈澄亮,茶形灵秀,茶味鲜醇。未及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不过,他正是饥肠辘辘之际,哪里有心思细细品一品这极品贡茶呢?一口干了,依旧眼睛亮晶晶看着徒凤羽。
靖王爷出身皇家,自幼便受到最为严苛的礼仪教育。此时一举一动,虽是率性,却是优雅非常。
薛蟠欣赏不来这些,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拨了拨盏中的浮茶,再慢条斯理地送到唇边。有这功夫自己一壶茶都喝了!
“那个……王爷,其实,这会子不早了。这荒山野岭的,不知道底下普云寺里有没有素斋卖?”
徒凤羽一怔,随即莞尔。这个呆霸王,性子倒真是直率。也好,跟他说话不必拐弯抹角,直来直去他倒是更能明白些。
“素斋自然是有,这也还没到饭时。且是不急。今儿我做东,算是还了上次你请我的席。”将桌子上的一碟子点心朝着薛蟠推推,“先垫垫。”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
于是薛蟠瞬间觉得自己幸福了一半,又听他说的是“我”,而非“本王”,不禁笑眯了眼,“那我不客气啦。”
到底是做王爷的人,吃的东西味道都不一样。
薛蟠用一把精致的小银叉子叉了一块儿栗子糕送到嘴里,觉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王爷,您出来还带着厨子啊?”
亭中只他二人,徒凤羽伸手敲了敲他的头,“先前没有,前儿才到的。是我七弟,他平日里比我讲究些,外头的东西他是吃不惯的。好吃?”
薛蟠猛点头。(。pnxs。 ;平南文学网)
碧云亭外,侯亭双手抱在胸前,闲闲地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下边儿早就着人拦着上来的人了,也不怕有人过来打搅。看着亭子里两个人,不禁无语。薛蟠是比比划划连吃带说,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家主子居然含笑听着,间或着点点头以示赞同?
青松翠柏缩脖端肩——虽说是自己的主子,可是这般又吃又喝又说又动的样儿,看了实在是……唉!
时近正午,山顶上阳光极为灿烂。透过明媚的光线,侯亭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小奸商的嘴一张一合,不禁纳闷:怎么塞了一嘴的点心,还堵不住呐?
等到清茶喝尽,细点也没剩下啥的时候,小奸商薛蟠也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致致地汇报完毕了。
徒凤羽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原本只以为是个心里透亮些的孩子罢了,谁知道听了他方才的一席话,胸中倒似是有些大沟壑似的。
“你说的生意场上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那书馆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还想开个学堂??”
“不是学堂啊。”薛蟠摇摇脑袋,“学堂什么的,暂时还不行。我一个商贾出身的,要是乍一说开办什么学堂书院,立马就能叫那帮子读书人喷死——要说这人就是这么怪呢。”
徒凤羽轻笑,“这原也是读书人的通病了。自古都说是商人不事生产,又说商贾重利轻义,他们却是从念书头一日起便讲究忠孝仁义,偏生商贾所行多为反其道,看不顺眼也就是自然的了。”
见薛蟠小眼神嗖嗖地朝自己飞过来,徒凤羽失笑,“我并不是说你。”
薛蟠“哼”了一声,“是有商贾轻义,可也有那天灾*的时候赈灾救人扶危济贫的。念书的人就都好了不成?不是也一般的有那些个偷鸡摸狗之辈?所以人都是很怪的,老鸹站在猪身上——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罢了。我如今这个主意,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是一时就能看出什么好处来的。书馆既不是书院,并不是要去去教人怎么念书,也不是卖书的书肆。我想着,这天底下读书人多了去了,哪里都能是家里有余力的?不少寒门子弟因着家贫,连纸张笔墨都是困难的,更别提买些新书古书的了。开个书馆呢,一来方便了读书人看书。二来呢,可以定期弄个文会,限个题,彼此交流一番也好。再有往后若是发展大了,不独一处,便是天下多少个省多少个郡?都是可以设立分馆的。”
徒凤羽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茶盏上画着,“照你这么说,大把的银子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