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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之刺-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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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的春天,天气时冷时热,雨水偏多。往往阴雨绵绵好多天,一旦放晴,异常明亮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眼花。到了晚间,又开始阴冷。

  反常天气直接搅乱宁城人的吃饭穿衣。本来趁雨天多吃了两回火锅,麻辣滚烫的瘾还没过足,一夜后艳阳高照,口腔严重上火,别说吃,连嘴都快张不开。

  穿也好不到哪去,雨说下就下,春装尚未及轻飘飘满街招摇个够,霎时被雨水打趴下,冰凉地贴在身上,裹着肉和骨头一起颤。穿得跟个棕熊样又碰上个大晴天也是常有的事。路人在大太阳底下走,脱下的衣服摆展览似的,挂在手臂上,一件比一件沉。人们脸上冒汗,头顶冒烟,一片炎夏来袭的恍然。

  宁城气象部门的权威性遭到空前鄙夷,黄金时段的天气预报成为换台的高峰期。怀着侥幸心理听信的人,第二日免不了大动肝火,痛骂一通害他淋了雨或流了汗的电视台和气象局。不幸口腔溃疡者也不示弱,讲话困难,那也要面部扭曲地吼两声。否则,吃再多上清丸也降不下火气。

  小城的居民没有想到,在豪气万丈小康的大道上,他们还要为吃穿犯愁。这令历来信奉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的宁城人郁闷不已。

  傍晚,谢庆文又打来电话,要明夷去那边吃晚饭。上个周末打过一次,明夷以下雨天,不想出门为由拒绝了。打电话的是庆文,明夷清楚,真正催她过去的是生母杨希华。生母从不直接联系她,每回都叫大女儿代言,直面她不冷不热的态度。 

  十六岁那年,明夷第一次看见生母,就知道她是个矜持的女人。在一手带大的儿女面前,生母的话很有份量,庆文庆生姐弟俩没有不听的。但是对明夷,她老早就失去了把控。

  体育频道没有赛事,新闻台播放着昨天的消息。明夷关掉电视,看了看窗外。

  天空密云低布,阴霾之中透出一道天光,如青色的刀刃横空掠过。雨意从裂缝泻下来,欲下不下,绵绵地毫无声息地堆积了快一天。阴凉的湿气铺天盖地。

  小地方大概都是这样。不管离开多久,走在大街上,总能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明夷回宁城的第三天,就遇见了生母。当时也是湿冷天气,生母的脸在蒙蒙天色下有些暗淡,不似十几年前光润。

  上天恻隐地安排了母女会,她不想逆天行事。尽管生母并没有认出她来,她还是对着那双惶惑的眼笑了。她的心总是不定时地软化。

  谢庆文将饭后杂务一个人包揽,手脚麻利地忙活,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妇。杨希华和明夷插不上手,坐在客厅,听着厨房哗哗的水声,半晌无话。

  相比庆文,明夷十足是这个家的客人,有心帮忙做点什么也无从入手。每次来,生母郑重其事地筹备,更像款待一位稀客。丰盛的饭菜远比气氛热气腾腾。

  持续的沉默里,尴尬衍生蔓延,空气也变得凝滞。明夷决定起身告辞。杨希华抢先一步动身,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给明夷。电视广告骤然鼓噪。空气抖抖身,流动起来。

  谢庆文取下围裙,在杨希华身边坐下,手上的水还没干透,听见母亲说腿疼。怎么,关节炎又犯了?她一边问,一边去房间拿来一小瓶药酒,蹲下身子,卷起母亲裤脚,给她膝盖搽药酒,用手掌轻轻按摩。

  杨希华皱着眉,诉苦道:“本以为好多了,近日又痛起来。这要命的天气!”

  明夷侧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杨希华的话,她扭头看了看,没做声。生母显然是说给她听的。她不知道生母患有关节炎。关于这个家庭的种种,她知之甚少,也从不多问。各自有史以来的内容,未能及时成为对方的记忆。事后再来说,很容易变为隔靴搔痒的闲聊,意义不大。

  庆文般殷勤的关切,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不屑表达,也不善表达。生母只是想要她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她心里明白。可是说不出,勉强去说,她觉得是肉麻的表演。

  窗帘被夜风一次次鼓动,努力地想要飞起来,又一次次垂落下去。柔和的灯光笼罩客厅。杨希华和庆文犹如一幅温馨的造型图,母慈女孝,天伦之乐。明夷是这幅图的看客。

  庆文性格温顺,少有主见,对母亲言听计从。人的际遇造就性情。如果这话是对的,明夷想,假设当年是她留在这个家,风平浪静地长大,不知是否会变成今日庆文这般。不过,这个设想永远不可能得到验证了。

  明夷按动遥控器,电视画面切到宁城电视台的新闻追踪。记者神情严肃,用宁城口音的普通话报道说,一个年轻的父亲把女儿丢在医院后消失了。经院方检查,三岁小女孩患有白血病。镜头前,医务人员街上行人众口一辞,无不厉声谴责。

  明夷感到侧旁投来两道窥探的目光,迟疑着,小心地掠过她的脸,又飞快地撤回去。接着,她听到生母虚弱的声音:要死在这关节上,我想早点睡了。

  明夷立即起身告辞。就在这睡吧,有空的房间。谢庆文满脸诚恳。每回挽留,她都是这句话。明夷笑笑,说中孚在家等我。

  明夷的鞋跟在楼梯上敲出第一声脆响,身居六楼的中孚便准确做出判定。它开始来回小跑,直起身打门,仰头发出狼一般的呼号。待明夷开门前,它后撤几步,俯下前半身,屁股上翘,保持预备动作。门开启的一刹,它就势如饿虎扑食,冲向明夷,强劲的前腿紧紧抱住她,一张毛脸在她裤子上反复磨蹭。

  明夷每天回来,中孚都要进行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从不吝惜体力和激情。明夷提醒它不要兴奋过头,要低调,以免那恣意长啸吓到邻人,招来事端。中孚不以为然,只当耳边风。明夷多说两遍,它就做无辜状,直直望着她,继续说,它就张大嘴打起呵欠。明夷也就没劲了。

  中孚是牧羊犬和狮子狗的混血,中等骨架,皮肉肥实。黄白相间的长毛,一条大尾巴。鼻头油黑,眼睛明亮。

  它曾经是条流浪狗。人们怕它又厌恶它,不仅不给吃的,还腿脚相加。为了填肚子,它只能在垃圾堆找吃的。明夷第一次见到中孚时,它正在为一个烂苹果跟一群狗打架。那场争夺战异常惨烈,只见狗影扑跳腾挪,难分难解。一只接一只狗负伤,跛着脚夹着尾巴逃走了。中孚独自站在高高的垃圾堆上,脚踩烂苹果,高昂着头,嘴叼一撮带血的狗毛在风中飘扬。已有许多年不养动物的明夷,临时决定收养它。

  相处三年,明夷觉得中孚仍是个谜。她不清楚它的年龄,来历,甚至不能确认它的性别。从生理结构看,似乎是雌性。可它猛扑猛打的作风,狂放不羁的性格,一再让明夷怀疑那是旺盛的雄性激素使然。阴阳一体的现象能发生在人身上,当然也可能落在其他动物上。中孚很可能便是一例。民间普遍流传,阴阳不分的狗是不祥之兆,会带来灾祸。明夷想这大概是中孚沦为流浪狗的原因。

  明夷对于玄奇事,总希望探求虚实。她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她会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比如收养中孚,别人说她是吃饱了撑的,一只狗嘛,让它自生自灭好了。且不说真有灾祸,生活原本不易,人的一张嘴都照顾不过来,又何苦为一只狗劳神。

  明夷反驳道,先不论这只狗的生老病死,假设它四处流窜,咬死人了呢?万一不幸咬死的正是你们家的人呢?那时恐怕你们又要来指责我没有收养它,以致贻害四方。

  人总是这样,火烧到自己身上,才感到息息相关。明夷自认收养中孚是件好事。君子之光,吉。作为正当,当然吉祥。她没什么可惧怕。

  休复:见信好!

  宁城一直冷暖不定。古人云:春江水暖鸭先知。遇上这等怪异天气,只怕鸭子也要神经质了。

  你似乎对宁城饶有兴趣。上封邮件说我是倦鸟恋巢,回家享清福了。其实不然。宁城已非往日,行走其间,我时有异乡异客之感。不过这些年,这种感觉已经习惯。

  生母养父两边疲于应付,隔三差五来催,拖字诀不顶用,老谢绝心里也过意不去。去了又无话可说,反倒令对方尴尬。我三两天不说话也无所谓,憋不死,可不见得别人也有我这般功力。对方在沉默中受煎熬,这就成了我的罪。没办法。

  我和中孚在城北有个窝。中孚很享受今日安定之生活,肥胖不少,是到了发福的年岁也说不定。

  想来也有趣,回宁城的第一个落脚点,便成我生计来源。三个月来,人事助理的工作还算顺手,勿挂。酒店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水非一般的深。我是绒毛鸭子初下水,很难给你的股票做参考。

  你说你和网友联系从未超过三个星期。我们于伊战相识,整三年,大大地破纪录,同喜!网站这段故障频发,论坛上不了,邮箱打不开,不得不有所担心。万一哪天网瘫了,倾坛倾箱了,我们会怎样?

  与君路遇三百回,你能认出是我吗?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相貌不详。答案,不祥。

  菊刺

故乡非故(3)
含礽酒店1…4层是营业点,5层为酒店办公区。星光电力总部占据6…10层。11层以上是客房。

  早上8点半至9点,是酒店高管的晨会时间。经理室的门紧闭,柳林开会去了。

  丁小玦放下心来。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腿,不断用手掸头发上的水,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出门时还好好的,半路忽然下大雨。你们都没带伞吧?”

  明夷和李元没应声,各自埋头做事。

  “那司机也真是,叫他在酒店门前刹一脚偏不肯,非要到站才停,害我淋着雨走一大段回头路。要是我在酒店前上车,保管一招手准停,有进帐了嘛,那时就忘了什么到站停车的规矩了。一块钱也当个宝,穷疯了。”丁小玦挑着细眉细眼,气哼哼地骂。

  “我早劝你买辆小车开,别说酒店门口,就是开进酒店再下车也行。”李元故作认真。他是部门唯一的男丁,年纪二十出头,帅气老成,发型经过精心打理,随时不忘关注。一边说话,一边对着玻璃窗顾影自怜。

  “明知我消费不起,故意刺激我不是?”见有人搭话,丁小玦愈加起劲。毕竟自己迟到了,没被柳林抓现行是她运气好,但两个目击者一言不发又让她不免心虚,怕有人去打小报告,二十元罚款就保不住。她必须趁柳林回来前搞好关系,哪怕口头上吃点亏也没什么。只求眼下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迟到的事也就过去了。

  “你们到窗前来看看,”丁小玦指着酒店停车场,“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车,你看停在那里的,有哪一辆是酒店两百员工的?柳林不是天天在强调吗,酒店是服务业,我们都是服务者。即使有幸和车沾边,也是门童服务车门,行李生服务车尾箱。而我们,不外居高临下,过把名车的眼瘾罢了。”

  丁小玦正在热烈地指点江山激扬粪土,柳林走进门。

  柳林三十来岁,白皮肤,五官平淡。个子高且瘦,深色套装下看不出一条曲线,整个人就跟名字一样中性化。柳林一贯注重形象,化淡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程亮。她不从大声讲话,走姿挺立,脸上挂职业化的微笑。

  她一眼看到卷发披散的丁小玦,顿时脸色难看,指着门外说:“马上去梳理整齐,戴上发套。我看你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了。”

  “淋了雨,头发湿了嘛。”丁小玦嘟囔,拉长脸去洗手间。

  星级评审委员会4月中旬要来酒店复查。晨会上,总经理王怀仁反复提醒各部门经理,必须严阵以待,做到防微杜渐。含礽酒店是宁城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日常经营外,还要承担各类任务,如承办企事业单位的重大会议,接待省市领导和社会知名人士,可谓宁城的门户。04年开业时,经市里多方努力,如愿评上四颗星。如今面临复查,酒店高层无不感受到巨大压力。

  柳林在部门会议上贯彻晨会思想。她说人力资源部作为礼仪礼貌仪容仪表的监管部门,更应该以身作则,成为其它部门的表率。

  “这次复查市上也很关注,”柳林的眼光扫过丁小玦,别有意味地停顿下:“如果由于个别人的差错,给酒店抹黑,导致四颗星变成三颗,后果的严重性可想而知,不是靠在总公司有点关系就能轻易了事的。”

  丁小玦低头看指甲,使劲撇撇嘴,薄薄的嘴唇几乎扯成一条线。

  “王总要求,4月1日前各部门自查自纠;4月1日到3日,酒店全面彻查,突击检查将一直持续到中旬。明夷负责前台,商务中心和餐饮部,李元负责娱乐中心和员工餐厅,丁小玦你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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