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职中学生对自身有清晰定位。中考落榜,尚未成年,就读职中的目的有二:一是找个地方待几年,以免过早浪迹社会,沦为不良少年;其次顺便混个文凭,虽然职高文凭在当今社会不入流,难进多数人法眼,但比起纯高中毕业证,好歹多点技术含量。资本微薄,总比一穷二白好。
况且,他们目前遭受淘汰,只是因为成绩差,或者纯属运气差,中考一次性考砸而已。谁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们的人生夭折了,他们年轻,有朝气,胆子大。在考试以外,他们一点不迟钝,相反脑子灵光得很,远不是盖棺定论的时候。
入学典礼上,学生们异常活跃,争先恐后地发言。他们目标明确地阐释,展望未来,就是要经商,赚大钱。理由也很简单,钱不是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
明夷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理想,直言不讳的论调令她耳目一新。她联想起铁门旁白底黑字的招牌,“都城财经学校”——乍一看,容易误读,以为是财经大学的嫡系,顿生高山仰止的情怀。另一个妙处在“财经”二字,发财真经,开宗明义,直截了当。
大城市果然处处走在时代前沿。明夷想这类学校办在宁城,无疑会冠上“育才”“树人”等字样,才算不失风范。学生要是公然喊出赚大钱的口号,更是会被视为孔方兄,一身铜臭,遭人耻笑。小城市总是更守旧。但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大趋势下,不出三两年,定然迫不及待地步后尘。
明夷破釜沉舟,终于迎来她期盼已久的新环境。全面革新,举着放大镜,也找不出一丝过去的痕迹。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有着漫长的阴天,就连阳光也变成一种记忆。没有曾经预想的惊喜,也没有新奇,她像个久病初愈的人,带着恍惚和淡然,注视着所有的陌生。
学校科目设置庞杂,力求面面俱到,但课程并不紧凑。专业课平均每周两三堂,间隔时间长,学生每次见到任课老师都有种新鲜感,上一讲的内容近乎忘干净。
反正听了也是白听,学生们心安理得地睡觉、讲话,埋头下五子棋,打牌。任课老师对此有充分心理准备。他们不急不躁地讲自己的课,只在学生的杂音盖过他的声音时,客气地招呼一下。
明夷是极少数听课的学生之一。在她的身上,烙刻着九年严格教育的印记,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无论身在何地,始终秉持专注。她经常碰上任课老师的目光,从中看出些许欣慰。
这些任课老师是从都城各大学或中学临时聘请来。只要讲满45分钟,他们就算顺利完成任务,就能获得一节课的报酬。这份额外收入是丰厚的,为此他们可以忍受对牛弹琴的尴尬。
他们不是缺乏责任心,他们只是无能为力。校方看重的是他们的专业知识,或者还有一些头衔称谓,他们花大半时间去抓纪律,属于不务正业。可作为老师,即便是兼职,仍不免希望学生听讲,哪怕只有一个在认真地听,这节课也就有了意义。授业最本真的意义,远远高于报酬的数目。
不用上晚自习,不用做作业,不用应对接二连三的考试测验,较之以往,职中生涯好似游手好闲。明夷的成绩仍然稳居第一。室友没发现她如何用功,不明白为什么她面对考试总能游刃有余,一再追问她有什么秘诀。
明夷说,她在吃老本。扎实的基础,上课听讲的习惯,以及多年考试轰炸的参悟。凭借这三点,她曾在宁中力挫群雄,现在只是小试牛刀,她没有真的发力。她不是不知道职中同学的水平,跑到这儿来炫耀重点中学的实力,她认为是可笑的。
一次数学考试,室友金丽请明夷关照一点。金丽平时在生活上很关照她。她老记不住打开水,金丽不厌其烦地提醒,甚而代劳。去食堂打饭,别人都在插队乱挤,她从来不争不抢,按规矩排着队。金丽说这样老实不行,等轮到她恐怕只有盆底的菜汤了,一边说,一边抢过她的饭盒冲进前面的人堆里。明夷没说什么,但记着金丽的好。她应当还这个情。
虽然是高中数学,不少内容明夷上初中时老师都有所涉及,当时连带着讲解,是想为宁高教学做铺垫。倘若那位老师得知,他的用心良苦竟被用来应对职中考试,不知作何感想。明夷一面答题,一面想。
职中考试题局限在课本范例,没有太大的延展。明夷很快做完,将答案抄在一张纸条上,塞进钢笔帽。交试卷时,她自言自语地说,对了,还没有还笔。在老师眼皮底下,她从容走过去,把钢笔放到金丽课桌上。
考试结束后,金丽跑回寝室,一脸惊险地对明夷说:“你怎么把答案全给我啦?我抄了几道题确保及格就把纸条给了别人,幸好那些人觉悟高,把纸条撕掉一部分,以免克制不住全抄你的答案。你想想看,如果大家都出奇考了高分,那肯定要引起老师怀疑,追查起来,不是把你也牵连了吗?”
明夷怔怔地听完,忽然笑起来,说:“对不起,我没想到答案成了大问题。”
这件事使明夷对她的同学另眼相看。他们成绩差,但是有自知,不自卑。他们没有不择手段地获取高分,为一时的荣誉危害他人。相比宁中一些勾心斗角的所谓高才生,明夷觉得职中同学可爱许多。 。 想看书来
障(5)
一年后,冯家蒙通过单位考核,独揽方向盘。他每周跑两次都城,一到站就直奔财经学校。每次带来宁城的小吃,五香豆腐皮,盐水煮花生,他说是解明夷的乡愁。明夷不认同,说他想勾她的乡愁,不过她的乡愁莫须有。
两人相处的时候,主要是冯家蒙在说。他不仅带来小吃,也带来宁城的消息,很有兴味地讲给明夷听。在他心里,宁城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依山傍水,物美价廉,生活有滋有味。
后来他又开辟新话题,自告奋勇给明夷讲卫视中文台正在播放的卡通片。他绘声绘色地模仿卡通人物的语气和表情,讲到有趣处,自己咧着嘴一个劲儿笑。明夷看着冯家蒙眯缝的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开心。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心不在焉地剥着花生。
《乱马二分之一》讲完,又讲连续剧《东京爱情故事》,冯家蒙努力维持有话可说的氛围。他知道一旦冷场,明夷就会看书,听音乐,塞上耳机,进入她一个人的世界。
有时他们乘2路电车,摇摇晃晃地去市中心。车窗外店铺琳琅满目。杨树枝干虬结,绿叶不断滑过窗玻璃。市区街道宽阔,两端望不到头。两人走上繁华路口的天桥,趴着栏杆,吃刚出炉的牛肉松面包,观看车水马龙的景象。
一次,明夷要冯家蒙闭上眼睛回答,前面十字路口红绿灯的间隔时间。冯家蒙猜了三次都不对。
“答案是90秒,这个路口的间隔时间比其它地方都要长。”
“你关心的就是这些?”冯家蒙淡淡地问。
明夷立即无话可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阿飞清楚地知道每天园子里的桃花开了多少朵。他甘愿为林仙儿困在那里,并自认为幸福。数桃花的举动使他的幸福原形毕露。何等寂寞的人,才会去细数那满树桃花呢?
冯家蒙讲到《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说莉香其实没有离开,几年后,她在街上遇见完治,永尾完治和别人结婚了。
明夷评论:“永尾完治是个懦弱的男人。”
冯家蒙笑笑,说:“爱情本来就是阴差阳错。”
明夷不跟他在这个话题纠缠,迎着风,转而道:“这里是都城空气最流通的地方。”
数花开了几朵,记下每一个路口的红绿灯时长,讲一个冗长的故事。寂寞的人各说各话。在眼前,又彼此看不见。同样的情绪,却不能同病相怜。他们心若古井,波澜不兴,看起来总是这样。
寒暑假,明夷搭乘冯家蒙的车往返两地。那是一条曲折的山路。一边丘陵起伏绵延,遍山的橘子树。另一边是悬崖,崖下一条宽阔的江水。
远处田野一望无际,像蓬松的大棉被。初春棉被呈碧绿色,绣嵌金灿灿的油菜花。到了秋天,田野空阔,簇聚金黄的谷堆。零星散布的竹林边,农家小院青瓦白墙。屋前几株桃树逢春绽放,如同粉云,格外缤纷。
总是那样的一副景致。冯家蒙坐在前面,握着方向盘,吹着口哨。下午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一道明亮的光在车厢四处晃动。风中一股橘子叶的清香。明夷慵懒地靠着车窗,沉浸在短暂的怡人时光。
只有在这条路上,她是目的明确的,或者说被动地有了目的,被带往一个方向。到站以后,无论在宁城,还是在都城,她的心立即陷入茫然。
经纪人班的康老师在铁路上奉献大半辈子,临老了半路出家当班主任,凭的是一股澎湃热情。她思想开明,愿意倾听学生的想法,能站在学生的立场看问题。
任课老师请假没有来,康老师在市场营销课上安排学生写作文。她站在讲台,用洪亮的声音说,同学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题目不限,体裁不限,内容不限。明夷看着那位爽直的北方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明夷一贯厌烦命题作文,每一次写,都像在揣测出题老师的心思,想偏了不行。字数也有严格限制,多了少了都要扣分。她常常想到一个笑话。一篇《狗》的命题作文,学生为了字数上达标,这样写:……我叫它,阿博,它不过来。我又叫,阿博阿博,它还是不过来。我继续叫,阿博阿博阿博……填充和码字的游戏,所有的想像,全装在那三百个空格里。
明夷把不用写命题作文,看做她学业的一大进步。心是生而自由的。她没有拟题纲打草稿,作文一气呵成。唯独题目一直空白,无法确定。作文里的四只鸟好像都不是她的主题,一会儿飞来一只,停在心上,一会儿又飞走。没有一只留下,筑一个成型的巢。生而自由的心遭遇困顿。不仅仅是题目,她感到所有一切都无从确定。
传说中,有一只鸟,生来唱得美妙的歌。为寻求鸣声相和的另一只,它找了又找,始终觅不到。生命将尽之际,它投入熊熊烈火,以求重生。在下一个生命轮回里,继续不渝地寻找……它叫不死鸟。
又,传说中,有一只鸟,终生未曾鸣叫。生命将尽之际,它扑进丛林。荆棘刺穿身体的一瞬,它啼叫出声了——那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它叫荆棘鸟。
现世里,一只候鸟遇上一只笼中鸟。当时,候鸟正随团队飞过这座城。突然下起雨来,它被淋湿了,跌落在这个有花有草的阳台,看到了那只毛鲜神适的笼中鸟。
“你怎会如此狼狈?”笼中鸟大惊小怪地嚷。
“我从遥远的寒地来,风里雨里没日没夜地飞,怎能不狼狈?”候鸟嘶哑地答。
“何苦过这般劳碌的生活?”
“为了一季温适的日子,我不得不南北来回奔波。年复一年,我都习惯了。再说,我身边个个都是如此的。我也认了,命该过这种生活吧。”
“也许真是命定。就说我吧,绝捱不了那个苦。”笼中鸟叹着,看似不经心地舒展开*的身体,又娇慵又惬意的样子。
哼,你这只呆鸟,除了自我感觉良好地嗲叫,在巴掌大的地方蹦上蹦下外,天大地大的,你还懂什么?候鸟暗骂,失衡的心持平了,甚至有点不屑起来。
候鸟讲起那两则传说。它也是无意听来的,其实它并不甚明了,只下意识觉得:那,忒深沉。它有心要唬弄笼中鸟——肤浅的家伙,只怕梦都梦不到的事。
笼中鸟果然听着呆了。良久,才唏嘘:“唉,多么凄美!”
“是呵,”候鸟也忙感叹:“多么决绝!”
“我崇拜不死鸟,炼狱成就了永恒。想我这无止尽的安闲,意义何在?”
“我欣赏荆棘鸟,长久的静默,只为最美的一鸣。可我一味随众奔忙不息,有何价值?”
换个方式活,是否可有个无悔一生?两鸟相对,心绪纷纷。
雨停了,鸟队的暗影掠过城市上空。候鸟立即拍翅起飞。它心里还是有些抗争的,孤身绕开冷硬的高楼,穿过浑浊的空气——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它结结实实地颤栗一下,抖落刚升腾起的荒唐念头,向团队急追去。
笼中鸟仰着头,看候鸟融进鸟群,黑压压的辨不出了。它失去自我,还得为生计所累;我虽失了些自由,生活毕竟是无忧的。它又庆幸起自己这样的好命了。
以后的日子里,当候鸟疲累昏睡、笼中鸟无聊瞌睡时,打破现有状态的冲动,常常会油然而生。这冲动很强烈,也很短促。它们不时被周围的喧闹吵醒,茫然一阵,惯性地如常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