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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了民国后期,周家就开始渐渐衰败。具体是什么原因连我爸我妈他们那代人都没弄清楚。总之家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及至新中国成立,只剩下现在的这栋破洋楼。而且它的前身还是某某县工人革命委员会驻地。二十多年前,我爸刚刚甩掉反gemin的大帽子,却又冒着第二次成为反gemin分子的危险,跟那些革命委员们装疯卖傻胡搅蛮缠。不过那时候,我国很多原来的黑五类们,疯狂争取着自己沦丧多年的各种合法权利以及财产,基本上已经是大势所趋。所以有惊无险的,也终于把它给争取了回来。
爷爷的爷爷死去之后,我爷爷就只好去投身革命。因为他是他爷爷最小的老婆的孙子。分家时,他只分到一小笔财产,但他连一个子也没要。而是孤身步行的跑去了当时的革命圣地延安,据说后来还进去抗大学习过,听过毛主席亲自讲授的“论持久战”。听我爸说,我爷爷是个很有骨气的男人。对革命对战友乃至朋友都忠心耿耿,很有燕赵遗风。但抗战胜利后,爷爷的命运一点儿也没被改变。迎接他的是没完没了的交代与检查。原因是他的许多叔伯兄弟都在另外一个政党组合里工作。最后爷爷按捺不住内心的聒噪,索性把军装一脱,趁着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从革命队伍里一跑了之,跑回老家就继续当资本家的公子王孙。
近来的这十几年里,我国政府放宽了对内地的改革开放政策。周家流亡在海外的那些洋亲戚,也纷纷衣锦还乡,回来大陆扫墓,探亲。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我国人民最最喜爱的外商。而我父亲却因为出身不好,在四化的前期建设活动中,一直郁郁寡欢,不甚得志。虽然早在邓爷爷开始执政的年代,名誉就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恢复,但在基层革命队伍里,他的官运却并不亨通。我出世那年,我爸刚好正式得到平反。我名字里的平字,就是他得以平反昭雪的意思。是不是很老土?没办法,我爸可能只有这么个水准。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面,父亲总是常年绷着个脸。好象我们家每个人都欠了他一大笔巨债似的。不过一到秋天,他就会好一些。常常把我带到阳台里,拉一段二胡或者吹一段竹笛什么的,逼着我听。但我特别不喜欢他拉二胡,我喜欢听他吹竹笛。
因为二胡好象总是沾染上了一种凄凉味,穷酸相。瞎子阿炳就是个生动且具体的事例。而竹笛留在我童年印象里的,总与一些风流倜傥白衣飘飘的古代才子们有关。所有的民间乐器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竹笛。因为它轻灵,飘逸,又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它的旋律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生命在飞翔的状态。我还常常在父亲的笛声里幻化成一只不停盘旋的飞鸟。我很愿意听下去,也很愿意自己一直沉浸在那种快乐的幻觉里,就那么不停地在天空盘旋。让生命没有尽头也不要源头,不要根。我本来就是个没有根的人,难道我说错了吗?
第三节 根
为什么说我没有根?我想这个问题必须有所交代。我姓周,我父亲以前也姓周。但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却改了姓氏,开始姓起了章。并心满意足地对我说,这下终于找到了老祖宗,死了也可以闭眼睛喽。其实无论父亲姓什么,他都无法更改以下两个事实:1,真相大白以前,他曾经被自己的祖宗抛弃过,现在我也是。我父亲现在已经改周为章,而我却依旧姓着原来的姓,我懒得去派出所修改户口簿,所以一直到今天,我还是姓周。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周一平。2,不管父亲姓周还是姓章,他永远都是我父亲。以前姓周时,是,现在他姓了章,依旧是。
去年春季,我们家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商人。五六十岁的样子,但看上去显得很精神。一般走南闯北的商人,基本上就这样。年纪越大越显得精神。不像我父亲,也不过五十来岁,退休后天天赖在家里不出去,要么拉二胡,要么就约几个邻居大爷大娘们来家打通宵的麻将。扫眼一看,整个一副垂垂老矣尚能饭否的暮年风采。
那个商人来我家的那天,我正趴在电脑前面伏案疾书。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个才若泉涌的快枪手。动辄写完一篇小说。写完这篇我就开始动笔写那篇。商人进来时,我正在写着第N 部所谓短篇,题目好象叫着“谁曾深深爱过我?”。他没直接敲门就径直闯了进来。事先也没问我是谁,径直就问:谁是周大我?我没答理他。我爸当时正在打麻将,轮到他摸牌,忽然他把手里的那张麻将倒翻过来,再往桌面狠狠一拍,大叫一声:“门前清!全带幺!妈的单吊小(又鸟)也能被我碰上?!” 我爸欣喜若狂地收完钱,这才注意到家里已经多了位不速之客。我爸说,我就是周大我,你找我干啥?
那个商人一听我爸就是周大我,一步窜过去,一把逮住我爸的手腕,嘶声叫道:“弟弟!”。然后就泪眼婆娑。我父亲被他抓得七荤八素的,瞪大了双眼不知所措。另外几个麻将搭子也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地怔在那里。连我也忘记了写作,停止了对键盘的直接蹂躏,开始仔细地观摩起眼前这个别开生面的场景:那个商人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爸的手腕,好象生怕一松开,我爸就会飞掉一样,另外一只手艰难地从自己的旅行包里翻出来一本发黄的族谱。他把那本族谱强行塞到我爸另外一只手里,让我爸翻到哪页哪页,然后用自己的手指指着一排模糊不清的文字,对我爸说,50多年了!弟弟。。。50多年过去了!这就是你的名字呀!
其实关于我父亲的身世,我和我姐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奶奶说起过。奶奶说我父亲很小的时候,江北老家忽然闹起了天荒,田地荒芜,盗贼丛生,瘟疫流行,生灵涂炭。那阵子祖国解放没多久,我国新成立起来的人民解放军,也不像现在的人民子弟兵这样,跑跑步吃吃饭,防防洪抗抗旱,打打木靶,顺便再搞搞军事演习就行了。新中国刚成立的那阵子,他们可忙活了,这边刚刚剿完土匪,那边就要开赴朝鲜战场,帮助兄弟国家去打美帝。所以一时半时的,擅长拯救人民于水火的解放军们也顾不上老家江北的那点子小小的内伤。于是老家江北那一末,我爷爷那辈子人民,只能自救。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拖儿带女的四处行乞。
我奶奶说,当年我爷爷左边箩筐里面放着我爸,右边箩筐里装着我姑,从江北一路行乞,迤俪而至风景如画的江南。最后苟于活命,不得不将我爸典当给当地一名姓周的大户人家。换来几十斤大米,然后凄然别去。那个收养我爸的没落资本家,就是我连面也没见过的爷爷,当年被红小兵们乱棍打死的革命逃兵,他姓周。后来我爸托他的福,也当了十几年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黑五类,反gemin分子,上山下乡的受尽了苦难。
但是现在,原来的爷爷终于派人从江北来到江南,他们决定重新认领我爸爸。只是50多年已经匆匆过去,当年的那个被江北遗弃在江南的缨儿周大我,现在已经老态龙钟。那天下午,父亲和父亲的哥哥凭着那本发黄发霉的族谱为媒介,两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忍不住相拥而泣的场面颇为感人。后来,那个姓章的江北商人在我家小住了一阵子。还煞有介事地陪同着我爸和我,去我妈的公墓前烧了许多道黄草大裱。他虔诚地跪在我妈墓前,替我妈烧纸钱的时候,居然老泪纵横。我当时目击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场面,心想,这年头,能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媳妇烧纸钱的,本来就已经不多。更何况他还可以弄点眼泪出来,真是难为他了。仅由此,我开始亲切地称呼该商人为伯父。
再后来,该商人就开始在我市各大商场里进进出出,整天忙里忙外的,到处推销着江北老家的一些手工业产品。我爸活了那么一大把的年纪,第一次被原来的祖宗认领,从此象征着自己已经有了个叶落归根的去处,自然是满心欢喜。此后他的麻将不打了,二胡也不拉了,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哥哥身后,到处为哥哥的产品搞义务推销,瞧他那副自我陶醉的下贱样,我觉得他像极了电影里专门替皇军跑腿的汉奸。
那段日子里,我爸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年轻了好几十岁似的。跟随着伯父回江北寻根祭祖的前一天,他穿上西服,打上领带,居然还特地往我电脑前面一站,做了个愚蠢的POSE。五迷三道地问我:“傻儿子唉,你爹我就这副行头回去江北,会迷倒多少无辜的老家妇女呢?”我笑着附和我爸,说,那是当然,虎子岂有犬父?然后我又故意侮辱我爸,我说:“爸,您打扮得如此花哨,变态,是不是准备带着你的那个老哥哥,一起去江北卖淫?”我爸就势踢了我一脚,生气地说,娘西皮,跟你老子也这么没大没小。
父亲和伯父他们一走,我就欢天喜地地,给我远在外地读书的女友赵小妖,打了场声势浩大的国内长途。电话里,我先向她汇报了一下自己近期的思想以及生活动态。我说快了,你等着,我就快拿到作家执照了。电话那边,小妖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于是我话锋一转,就骗她说,那我马上飞来上海看你好不好?我的好不好还没说完,赵小妖就开始对我进行了第N 次训斥。她说,好了好了好了。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再听到你跟我说这样的鬼话!我呢,我就当我从来就没有向你提起过。你呢,你也就当你从来就没有答应过我吧!总之从今天,从现在开始,你是你,我是我。我明确告诉你,你一万句熟悉的鬼话,也抵不上一个陌生男人给我的温暖肩膀!我们散伙吧!
赵小妖的训斥使得我无心写作。放下话筒时,我忽然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在我心里徐徐落幕。我想起小妖曾经跟我说起过,她一上网就常常会感到头疼欲裂。但为了跟我有所沟通,她总是强忍着剧烈的疼痛,跑去学校机房里登陆,陪我说些什么。我曾想过给她做个干花枕头,因为有个偏方说,干花枕头可以医治偏头疼。可到现在,我都已经想了三年了,干花枕头居然还没有替她做好。
有天夜里,我们又一次在网上相逢。当我再次看见她,发现我们俩共同的个人说明,早已经被她修改得面目全非。我看着被她擅自修改过的个人说明,觉得自己的心好象已经裂开了一道很大的缺口。我知道自己已经深不可测地爱上了她。但现在,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承诺都已经统统作废。她给过我无数次机会,让我去上海看她,甚至这样诱惑我,说,一平,其实我一直是深爱你的。只要你来,我们就天荒地老,永不分离!赵小妖的勇敢与单纯,使我万分的感动和羞愧。我甚至想,就此终止所谓的写作,出去为她去赚点钱,我想和她坐在一起,吃顿好饭,跳场好舞,再为她买件好衣服。可仅凭我的那点儿稿费,连如何养活我自己,都是个巨大的难题。
物质的黄金,在冬天更能让女人感到温暖。“小妖,要不然,以后我为你写部长篇爱情小说吧?”那天夜里在网上碰到她,我无可奈何地这样与她搭讪。“那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好一点的书商?但你得付我中介费。不过这年头,我国出书的男女已经满地爬了吧?”
赵小妖说完这句话之后,很快就退出了Q Q。理由是:一上网她就有些头疼,现在看见了我,头就疼得更加厉害。那场冬天的爱情就此终止。似乎还带了点洞穴里石钟乳滴水的余音。次第年春,混在众多出书的人群里,我也终于出了口鸟气。只是签售那天,前来买书的人却少得出奇。整个上午,只有几个民工模样的青年男子,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一冲动,我就准备把书商送我的一百本样书,全部都免费地送给他们。我友好地向他们说明了我的意思,可他们却事儿事儿地问我,有没有推销费?没有的话,免谈!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我气得在一本一本地撕。当时,那个黑脸书商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就连他,也被那伙民工们,气得不停地朝地上吐着浓痰。
第四节 天才江洪
在我与小妖那场为期两年的跨国爱情拉力赛里,我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尽管事实上,我是被她抛弃的。按照我朋友江洪的话来说,那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我又能怎么地?江洪告诉我说,在他未成年的时候,大概是十五六岁吧,他浙江老家的一个表姐,暑假时来他家度假。少年江洪,居然成功且天才地,在浴室玻璃后面的报纸上,做了点手脚。结果,透过事先被他撕开的报纸的缝隙,他偷窥到了浙江表姐沐浴的整个过程。“水蒸气云雾般缭绕在表姐的身体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