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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下幸福的眼泪。他把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了一圈。”她用手指在杯上划了个圈,“像这样,爱尔兰咖啡的味道,就是思念被压抑得发酵的味道。既苦又幸福。”
第一次我对她这类无病呻吟的话没觉得无聊,反而有些伤感。
“阿道,我们也是这样认识的。对,就是这样认识的。”
“是吗?说得跟量身度造似的。”我回避她的目光。
“喝了这么久的爱尔兰咖啡。除了苦味,从来就没感觉到幸福,”她突然歇嘶底地地叫起来,像深夜悲鸣的乌鸦一样凄凉。“这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她垂下头,像被人痛击般地蜷成一团。我想抚摸她的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回,转过身,我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
“假的也够幸福了!一杯咖啡一百二十块,所以幸福和浪漫是用钱堆砌出来的,这很现实。”
她在我身后长笑。
“哈哈哈,安道,这就是你,无趣透顶。”
“我当然没趣。有趣的人你不是遇见了吗?”
“谁?”
“得了!酒吧那么多男人,挑一挑就知道谁有趣谁没趣。”
“我就那么随便?”她似乎酒醒了,盯住我。
“可笑,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她眼神炽热起来。“安道,你在嫉妒,你在爱我。”
“我警告你,不要犯傻犯第二次。”她的眼眶立时红了,我心一软。“行了,男人一生要说很多言不由衷的话,你听不听都没关系。”
“不,我想听。”她固执地。
“那好,我爱你。”
“真的?”
“假的。句句都当真,那我要被多少个女人累死?”
“你?你?”
她一副娇憨的表情,我忍不住上前拥紧她的腰。
“这种话你也相信?假的。”
“哪句话是假的?”
“每一句。”
她为之气结,脸都红了。
“你必须说清楚,安道,我不是你的玩具,由你欲所欲为。”
我松开了手,低着头注视着她,慢慢退开。
“你不会认真吧?米米,你有选择其他男人的自由,我们之间只是一段情人的关系。凡是游戏都有规则,不犯规才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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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她跌坐下去。
我再度觉出自己的残忍,讪笑道:“再说,你的教授爸爸将来会安排你出国,怎么会为我留在这个城市?”
她腾地弹了起来,背转身停滞了几秒,忽然转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安道,你可得给我记好了,我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今天你和我在一起,就得每分每秒忠于我,你马上把我和你从前的那些烂女人区分清楚。”
她跳下床,光着脚把我房间里别的女人照片统统搜了出来,撕得粉碎,碎片在房间里四处飞扬。她把杯子忽喇喇地推在地上,玻璃响起清脆的着地声,她就在一堆碎片中缓缓蹲了下去。
她仍穿着酒吧里的黑裙,像只折断翅膀的黑蝴蝶,还是一只没完没了流泪的蝴蝶。她折腾了半宿,也累了,我开口让她上床。她又像被触到开关一样,痛哭出声。
我一下火了,拉开门冲她嚷:“我讨厌女人的眼泪,我不想伤害谁,你也不必自以为受到伤害,你记清楚了,是情人,就继续,否则,你就滚。”
她的哭声骤停,好一会站起来大声说:“好吧!安道,我们是情人,等到相互厌倦,或你的钱供不起我时,就结束这段关系。”
她把一段妥协之词都说得这么一字一顿,慷慨激昂,我简直对她彻底服气。她的眼角委屈地扫了我一眼,蹲下去捂着脚,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伤心透顶。我瞥见她的脚有血迹,自作自受的结果。我叹口气,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她任被子蒙着头,仍是不休地哭。女人真是水做的,而我却被她闹得口干舌燥,近乎脱水。我呆望着天花板,发誓绝不会再惹她哭,我怕被泛滥成灾的眼泪淹死。
那晚,她哭到天亮,后半夜我终于被她哭疲了,累得睡去。整晚都听到她细碎的哭声与捣鼓声。
那是我和米米唯一的争吵,但却消除了我们三个月以来微妙的尴尬。
我起床的时候,米米早已妆容整齐,她哼着歌,轻快地在厨房里做早餐。
我扯着皮带,暗想:这是什么女人?
她一阵风地转到我身后,替我整理衣领。“绿豆粥,荷包蛋。”又一阵风地飞进了厨房摆碗筷。
米米会做一手好菜,这倒不像娇生惯养的小姐。她拿手的啤酒鸭、桂花鱼、水煮鳝丝、奶油笋尖,都让挑嘴的老陈赞不绝口。
我坐到椅子上,她已开始叽叽喳喳地讲那些飞机上的趣闻了。有时我挺疑惑她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趣事,不是笑话就是新闻。每次她一开口,我就会顺手拿起一张报纸,下意识地来掩饰我的倾听。隔着报纸自顾自演的米米似乎从未介意过。
“...前天小伍讲了个笑话,说有个警察去打猎。树林里静静的,他看到两只梅花鹿正悠闲地吃草,警察迅速端起枪哗啦从树后跳出来,大吼一声:不准动。”
犯职业病的警察!我忍不住在报纸后面偷偷发笑。米米忽然一手将报纸打下来,盯着我愕然的眼睛,狡黠地笑了。
“安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飘然离开,剩下我在那里收不住一脸笑地傻愣着。
我想我是知道米米心思的。她是最会审时度势的女人,善于算计得失。得不到我的爱情,仍可以得到金钱,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攀上高枝,那时她会把我视若敝屣。但我仍喜欢她的这点算计,像场暗战,谁都是赢家,她让我找到棋逢对手的快感,即使在招惹我时,也会在底线处紧急刹车。这就是米米的高明,基于此,她才成为我长久的情人。
蜘蛛之寻(七)
认识米米不久,我遇上婕,是老陈新招的出纳。小家碧玉,有些矫揉造作,但仍不妨碍我对她的喜欢。女人的造作是为了吸引所青睐的男人,所以我无视她的瑕疵。
第一次和婕约在西餐厅。她十分局促,似乎担心有人随时在看她的笑话,有点神经质地摆餐巾,一遍又一遍。她点菜时将菜单交给我,自己随便。我替她点了七成熟的澳洲牛排,一盘沙拉,蘑菇汤。她拿反了刀叉,所以叉子在用力过猛时飞掉。蓬松的磨菇她也不知如何处理,而沙拉更是令她如梗在喉。她甚至将开胃酒当成醋倒在意大利粉上。
这些繁琐的西餐礼仪,即使不会也无可厚非,只是婕无法坦然。她极力掩饰,可越刻意越漏洞百出,最后她不得不饿着肚子放弃,并告诉我最近胃口不好。
这一切都在表明她不富裕的家境,她的虚荣促使她表现得更优雅,更有品味,但适得其反。然而我丝毫不介意,更多是怜惜。她是我在城市见到的缩影,我的、菊花的缩影。看着她没有底蕴地表现浅显的修养,我的心常常会有些痛。
我想起菊花。从里到外一穷二白,但她没有虚荣,没有物欲,贫穷从不曾是她生命中的杂质,反令她像水晶一样纯净。米米虚荣,时装要名牌,手表要欧米茄,钻戒要最大最亮的,虽然虚荣,但因为她不掩饰而显得真实。可婕,是拼命想变成金钢钻的石墨。所以,我不得不承认,对婕,我有种极深的优越感,但我否认对她的怜惜是种施舍,我更愿她是我的延续,过去的延续,在她身上,我能找到自已的完整。
我和婕一起看了场电影,她吃爆米花,我喝一杯可乐。电影放的是什么不记得,我在黑暗中抓住她的手,她吓得爆米花洒了一地。她过激的反应令我很意外也很难堪,甚至有点内疚吓着了她,事后又觉得她是故作纯情。
出了电影院,我们信步逛到花鸟市场。她看中一只斑点狗,瘦瘦小小的,呆呆坐在笼子里,杏仁般的眼里充满了忧伤与困惑。婕伸出手摸它的头,它瑟缩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用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婕的手背,那试探性的友好令婕不忍离开。
她问老板,这狗怎么卖?老板说纯正斑点,如果不是世道不好,绝不会卖一千二的低价。她怔住了,这个低价于她无疑是天价。市侩的老板不再理会她。婕蹲下去,手停在狗的脖子上,轻轻地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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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她身后掏出钱,陪笑的老板很快将绳链套到斑点狗的脖子上。婕有些惊慌地问:“它怎么啦?”
老板哈腰道:“你可以牵它走了。”
婕惊喜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感激与异样的光芒。她牵着斑点狗,快活地奔跑在阳光下。看来钱确实可以买到一切,包括爱。她腼腆地让我给狗取一个名字。
我想了想:“乐乐吧!”
她高兴地对狗说:“乐乐,你就叫乐乐了,你再也不会被关在笼子里了,你现在自由了。”
如果一千二百元能买到自由,那自由的价格实在太便宜了。我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
婕和乐乐在一起时,显得极为单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让我联想到菊花。那年春天放风筝,她就像这样从山上跑下来,大汁涔涔,却快活得不得了。
以后每次见面,婕都会和我谈乐乐。这令她在咖啡厅里都能忘乎所以地提高嗓门,大笑尖笑,甚至手舞足蹈。乐乐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今天拉的什么屎,她都津津乐道。
她说:“我们一起去了郊外,我编了一个花环,以为乐乐跟着我后面,谁知等牛肉烧好的时候,乐乐的嘴竟伸进了锅里。它的屁股上挨了两巴掌,跑来向我投诉,我对它说,乐乐,你偷吃,人家当然会打你,牛肉好了,我们会一起吃的。”
那个“人家”是谁?
婕整篇的叙述中都有个“人家”。那人和她、乐乐一起在郊外,她摘花,“人家”在煮饭,他们一起睡在草地上,乐乐在“人家”身上打滚,咬“人家”的鼻子,追“人家”的腿。
我看着她兴致勃勃地讲着,脑子里全是“人家”的影子,但我没有问,一句都没有。
后来有次散步。她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甩手间,她静悄悄地捏住了我的小指头。
“怎么,现在可以对我放心了?”
她迅速地抽回手,满脸绯红。低着头跟着我身后,看上去像个小丫环。我停下来,一把揽住她的腰,她像只惊慌的兔子急于跳开,我揽紧她,目光如炬。
“怎么?心里有别人?”
她仓皇地望着我,一副无处可避的可怜模样,我笑了,捏捏她的脸。
“有也没关系。”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问得非常愚蠢。
“不为什么。因为你迟早会爱上我。”
我头也没回,但忽然感到她眼里有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是我在痴人说梦一般。我探究地回望她,她的眼神仍是胆怯的。
“为什么?”又一个愚蠢的提问。
我停下来,注视着她。
“傻瓜,你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自己没想过吗?”
“因为你,很有钱吗?”
这是什么逻辑?我很有钱吗?我在银行的存款不超过二十万。
“有钱?你这么想吗?”我十分好笑,“也许吧,我很有钱,我有钱你就会爱上我吗?”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胸前。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发丝轻轻地拂过我面颊。我忽然心生怜惜,调侃道:“等你属于我的时候,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蓦然仰起脸,绽放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从那以后,婕与我的交往陷入奇怪的状况。白天,我去老陈那里,她便假装不认识我,以至于精明的老陈对我和婕之间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晚上,她常主动打电话约我,电话里她有了种不相称的风情,然而每次见了面,她又显得极不自然。
我观察着她,眼前这个不知所措的女孩究竟想怎么样?她不再造作,也不再单纯,反而让我失去了兴趣。像一杯变味的隔夜茶,失去了往日的芳香。
一个月后,她打电话给我,说买了六只大闸蟹,要一起分享。于是她跟着我回到大厦。我们坐在透过夕阳的窗子下吃大闸蟹,我走到橱柜拿醋,透过玻璃,我看到她在我的酒杯里下药。看似不谙世故的女孩,我颇为心惊,趁机把酒杯调换了。
那天红酒似乎喝了不少,她信心十足地看我喝下大瓶,绯红却染上了她的脸颊。她开始喘息,眼神渐渐迷离。她向我靠近,脱下外套,身体软绵绵地倚在我肩上。也许她还保留着最后一点理智,极力想站起来,可身不由已。我吻了她,像触发了开关,矜持的她一发不可收拾。但我最终没有碰她,我讨厌圈套和阴谋,无论用多大的诱饵。显然这药里还掺合了安眠药,药力发作时,她筋疲力尽地昏睡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