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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游戏的情绪可以用来解释中国绘画的某些特征,这种特征称为“逸”,此词最贴近的英译为“fugitiveness”,即“即兴”、“漂泊”等意,但同时也要有“浪漫主义”和“退隐精神”等意。李白的诗篇也正是用这种轻松愉快的浪漫主义特性著称的。这种“逸”的特质被誉为士夫画的最高标准,它来自游戏精神。如同道学一般,它也是人类为逃避喧闹尘世、获得心灵自由而作出的一种努力。
如果我们意识到文人学士的精神是如何被限制在道德与政治的框架内的,我们就可以容易地理解他们的这种愿望了。士大夫们至少在绘画上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恢复他们的自由的。元代大画家倪云林(1301~1374)就是以这种特性见长的,他说:“余之傀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他还说过:“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因此,我们应该在南宋水墨画的人物和山水中看到中国书法的某些影响。首先,人们可以看到迅捷、有力、饱含韵律的笔触。在松树曲折的线条中,我们看到了中国书法中的曲线原则。董其昌说过,画树时每个线条都要有波折。王羲之在谈书法时说过:“每作一笔波,须有三顿折。”董其昌还说过:“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人们还可以从所画怪石的曲线中看到“飞白”的笔法,这种笔法是用余墨不多、较为干燥的毛笔作画,结果在线条的中央留有一些空白:我们在青藤缠绕的树枝上看到了篆体的形状。这是赵孟顺透露给我们的秘诀。而且,空白地位的艺术性运用,也是书法上的一条重要原理。正如包慎伯所言,合适的空白布置是书法的第一要旨。为求章法、空白等的得当,宁可牺牲形式上的对称,像当代于右任的字那样。在中国书法中,均衡与否无伤大雅,但章法、空白布置有误则无可饶恕,因为这足以证明此人书艺尚未成熟。
人们可以进一步从中国绘画构图上简单的协调一致中,看出毛笔的运用节奏,称为“笔意”。“意”即艺术家心灵中的“观念”。创作一幅中国画即是“抒发自己的观念”——“写意”。艺术家在毛笔触及纸张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个明确的想法。他的所谓作画,就是一步步地用笔划将心中的想法画出来。他不能容忍不相关的东西来破坏他完整的思维。他这儿加一条嫩枝,那儿添一片叶子,为的是使绘画成为一个有机的、富有神韵的整体。他抒发完了内心的基本观念之后,就算大功告成了。因此,这幅画便具有了生命力,因为它表达的观念具有生命力。这就像阅读一首美妙机智的短诗,话讲完了,韵味还在,青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艺术家把这种技巧称作“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中国人是暗示艺术的行家里手,讲究“适可而止”。他们喜欢上好的香茗和橄榄,能够带来“回味”,这种回味要在茶喝完、橄榄嚼完几分钟之后才能感觉得到。这种绘画技术所带来的效果被称为“空灵”,意借用经济的设计表达出生动的形象。
中国诗歌赋予中国绘画以精神。我们在讨论诗歌的时候已经指出,中国诗人兼画家、画家兼诗人的情形要比西方多。诗歌与绘画同样来源于人类的心灵,所以,两者具有相同的精神与内在技巧,也是很自然的。我们已经看到了绘画在透视方法上是如何影响诗歌的,因为诗人的眼睛也就是画家的眼睛。但我们也将看到画家的精神又是如何展现出一种同样的印象主义,同样的暗示手法,对捉摸不定的气氛的同样的渲染,同样的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泛神论,这些也正是诗歌的特征。诗情与画意常常是一回事,艺术家的心灵只要能抓住前者,并赋予它诗歌的形式,那么他也可以稍事修养便把握后者,并用绘画的形式将其表达出来。
首先,我们来解释一下困扰着西方人的透视问题。我们想再一次说明,中国绘画应该被看作是在高山顶上完成的,从高处(比如离地6千英尺的飞机上)俯瞰地面的事物,其透视效果必然与寻常的不同。当然,观察点越高,会合到中心去的线条越少。这一点也明显地受长方形的中国画轴的影响。这种长方形要求在画轴底部的近景与画轴上方的地平线之间留有相当一段距离。
同现代西方的画家一样,中国画家所愿意描绘的,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而是他们印象中的现实,因此采用了印象主义的技法。西方印象主义者的毛病是过于机敏,过于逻辑化。中国艺术家尽管也很有些狄创性,却无法创造出艺术上的怪诞去惊吓平民百姓。我们已经解释过,中国印象主义的基础在于“意在笔先”的理论。于是,绘画的意义不在于物质现实,而在于艺术家对待现实的观念。他们记着自己是在为周围的人们作画,因而各种观念必须使他们能懂。他们受到了中庸之道的约束。于是,他们的印象主义也就成了合乎人性的印象主义。他们作画的目的在于传达一个完整的概念,并由此决定画面上的孰取孰舍,结果造就出了“空灵”的特性。
由于一个完整的观念最为重要,艺术家就必须下最大的功失去获取这种诗意般的东西。在宋代,皇家画院曾设立了一种竞争性考试。在这里,我们看到这种诗意观念的考虑是如何压倒其余标准而居于首位的。那些表达了最完整、最出色的观念的绘画作品总是能够赢得比赛,无一例外。而最出色的观念又总是靠暗示手法予以表达。这已经成为一个明显的特点。主题本身蕴合有足够的诗意,因为它们总是从诗篇中摘录下来的一句话。但是,艺术家的独创性在于:在阐释这句话时,要使用最巧妙的暗示手法。略举几例便够了,宋徽宗统治时期,有一次考试的题目是这样一句诗:“竹锁桥边卖酒家”。许多竞争者把酒家作为整幅画的中心。不过,有一个人只画了一座桥,旁边一片竹林,竹林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招牌,上写一个“酒”字,画面上根本没有酒店出现,这幅画夺冠的原因,在于它把酒店隐在想象之中。
另有一个题目,是韦应物的一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诗人已经用了暗示手法,通过一只被遗弃而随波浮沉的小船来暗示出寂静和荒凉的气氛,但是画家却进一步运用了这种暗示手法。夺冠之作是通过这样一种手法来表达寂静与荒凉的:小船上栖息着一只水鸟,另一只正扑楞着翅膀飞向这只船。这两只鸟儿,表明周围杳无人迹。
还有一幅图画旨在烘托朱门大户的豪奢。一位西方现代画家,出于对描摹现实的厌恶,也会同样试图暗示,但他可能画一堆萨克斯管魔术般地穿过一只盛有香摈酒的玻璃杯,杯子放在一个女人的胸部,女人胸部又隐藏在一只露出四分之三的汽车轮子后面,汽车则正在掠过丘纳德号船的烟囱,等等,等等。然而,中国的印象主义画家只是画上一座豪华的房屋作背景,大门半开半闭。一个女佣探出身来,倒出这个富人家满篮子的精美食品,像鸭掌、荔枝、胡桃、棕子等等,这些东西都描画得十分详尽细致。这里看不到门内的盛宴,却可以通过扔到垃圾堆里的弃物去测度。于是,观念就是一切,而作品的诗意在很大程度上又有赖于这种观念。它羞于直截了当的描绘,常常试图暗示。中国艺术家的座右铭是:留出一点想象的余地。
然而,如果中国绘画仅仅满足于强调“观念”这样一个有关理念而非感情的问题,中国绘画就会走进死胡同。因为一旦这样,主要应该诉诸感情和感官的艺术就会堕落成为数学的游戏或者逻辑的难题。理念无论多么高明,技术无论多么巧妙,都不会给我们带来伟大的艺术,如果这些东西不能创造出一种气氛,把我们带人情感的共呜之中的话。这一点在一切伟大的绘画作品中都能体会到,无论是中国绘画,还是西方绘画。由此可见,情绪就是一切。两只栖息在小船上的水鸟,旨在暗示出附近没有船工。而这一点又把我们带进一种孤独荒凉的情绪之中。否则,这幅画便毫无意义可言了。为什么这只小船不顺流泛彼而下呢?因为它只有横在河心漂来荡去,没有人管,才会使我们产生一种荒凉感,才会触动我们的情绪,这幅画才会变得生动而富有意义。竹锁桥边的酒幡,如果不能使我们联想起酒店里的人们,时光慢慢地消磨,生活安宁,人们可以花整个下午议论渔翁的风湿病和皇后娘娘年轻时候的韵事——如果酒幡不能使我们联想起这些,那么它还有什么价值呢?于是,情绪的唤起便是一切,无论绘画还是诗歌均是如此,这又使我们想到“气氛”问题,或称“气韵生动”的问题。这是1400年来中国绘画的最高理想,由谢赫首创,其他画家予以详细的补充,并经过多少人反复研讨与争论的。
我们必须记住,中国的画家并不企求单纯的细节上的精确。苏东坡说过:“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但是除了逼真之外,画家可以提供给我们什么呢?绘画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回答是,艺术家应该把景物的精神气韵传达给我们,以唤起我们情绪的共呜。这就是中国艺术的最高目的和最高理想。我们仍然记得艺术家是如何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拜访名山,在山林空气中更新自己的精神,净化积聚在自己胸中的都市思想和市郊热情的灰尘。他登上最高峰去获得道德和精神的升华,栉风沐雨,倾听大海的涛声。他一连几天坐在荒山野石乱枝杂草之间,隐于竹林之中,以期吸收自然的精神和活力。他在与自然交流之后,又应将其所获转达给我们。在他的心灵与事物的神韵沟通之时,也使我们的心灵与事物的神韵相沟通,他还要重新为我们创作出一幅图画,满载着情绪与情感,与大自然一样变化万端。他可能像米友仁那样,为我们创作一幅山水画,云雾弥漫,缠石绕树,一切细节都沉浸在湿润的气氛之中。他或许会像倪云林那样,画出秋天的荒羌,白茫茫一片,树枝上只悬挂着几片枯叶,展现出一派孤独悲凉之景。在这种气氛的伟力和这种总体韵律之下,一切细节都会被忘却,只剩下中心情绪。这就是“气韵生动”——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诗画又一次合一了。
这就是中国艺术的讯息,它教会我们去博爱自然,因为独具特色,真正出类拔奉的中国绘画正是那些描写自然的山水画。西方最好的风景画,如柯罗①的作品,也给我们带来了同样的气氛和对自然同样的感情。
『①柯罗(Corot,1796~187S),法国画家。』
但很可惜,中国在人物画上落后了。人体被当作自然物体的点缀。如果说人们平时对女性人体的美还有点儿欣赏的话,在绘画中这种欣赏却无迹可求,顾恺之和仇十洲所画的仕女给人们的暗示,并不在于女性肉体的美,而在于随风飘荡的线条的美。而这种对人体美(尤其是女性人体美)的崇拜,在我看来正是西方艺术最卓越的特征。中西方艺术的最大差异,在于灵感来源的不同:东方人的灵感来自自然本身,西方人的灵感则来自女性人体。一幅女性人体画被称作《沉思》,一个赤裸的浴女画被称作《九月的清晨》,没有比这更能震惊中国人的心灵了。时至今日,许多中国人仍旧无法接受西方文化中这样一个事实:找一个活生生的“模特儿”,剥光了衣服站在人们面前,每天被盯着看上几个小时,然后人们才可能学到一些绘画的基本要领。当然,也有许多西方人士只愿意把惠特勒①的油画《母亲》挂在壁炉架上去沉思,而不敢去沉思像《沉思》这样的女性人体画。今天,英美社会中还有不少人歉疚地告诉别人,屋内的法国绘画在房子被租来时就是这样装饰着的;也有人说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朋友送来的圣诞礼物——维纳斯瓷像,他们在交谈时总是避开这个题目,而仅仅称这些东西为“艺术”,称那些创作了这些作品的人为“疯狂的艺术家”。尽管如此,事实上,正统的西方绘画其起源和灵感还是要归诸酒神狄俄尼索斯。看来,西方画家离开了一个裸露或近乎裸露的人体,就不可能发现其他任何东西。中国画家以一只丰满漂亮的鹧鸪作为春天的象征,而西方画家则通过一位舞蹈着的仙女来象征春天,后面农牧之神紧紧相随。中国画家会对蝉翼的纹路、蟋蟀发达的肢体、蚱蜢和青蛙极感兴趣,中国的文人学士每天对着墙上这些绘画沉思,而西方画家除了埃内尔②的《里瑞斯》或《玛大肋纳》这样的作品外,其他都不可能感到满意。
『①惠特勒(whistlet,1834~1903),美国印象派画家,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