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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张朝鲜新电影《金姬银姬的命运》的票子,我们有五个人,谁最应该去看。”
“我想应该让两个快要离开上海的人去看。”胡海星看看哥哥和蝶来突然说道,蝶妹和阿三笑了,但似乎都笑得有点尴尬。
“不要不要,”蝶来忙不迭地推辞,“海参和阿三去看吧,我不要看那种苦兮兮的朝鲜电影。”
《初夜》6(3)
“不看你肯定后悔,听说是朝鲜电影里最好看的一个,”海参对蝶来说,又转脸看阿三,“这样好啦,她们两个小姑娘留家里,她们可以在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不如我们三个人去,我再去等张退票就解决了。”
“万一等不到呢?”蝶妹问,她总是最操心。
“肯定等得到,我经常看退票电影。”是啊,国泰电影院和他们家相隔几百米,
“为什么?”蝶来问。
“开场时的退票,很便宜。”海参把两张票子给阿三,一边自嘲的,“我喜欢贪便宜,买折价商品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众人都被他逗笑,唯有蝶来觉得并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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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院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退票,阿三和蝶来担心海参等不到,因此他们俩陪在海参身边不好意思先进影院,一方面也是对他们将并肩坐在黑暗的剧场心有忐忑,但是海参对退票一事胸有成竹,
“我保证退得到票,我有经验,开场时间过了,这些人都走了,票子却来了。”他的轻松和自信让蝶来觉得他不仅是对退票有把握,仿佛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在自己掌心轻轻握着。
阿三和蝶来在海参的催促下先进了影院,他们举着票对着号码然后从已坐成满满一排的人前挤走过去直到属于他们的位子,此时两人才相视一笑不由地舒了一口气,他们从各自的笑眼里看到由衷的快乐,今晚就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这个愿望贪婪清晰得连海参都看懂了?他们的快乐里便有了一丝不安,然而灯暗了,屏幕上是新闻纪录片,每场故事片放映之前都会有一段新闻片,似乎在等待迟到的观众,这种时候蝶来的心情总是异常快乐,那是等待的快乐,是知道这个等待很短暂的快乐。
阿三的手伸过来,试图抓住蝶来的手,蝶来使坏地把手放到背后,
“除非你答应把那张照片撕了。”她提出要求。
“为什么?我喜欢和你有一张合影。”
“我们两人的表情一点不好。”
“我觉得蛮好的!”
“不要忘记你有女朋友。”
“我没有。”
“不要赖,我和蝶妹都看到了。”
“她不算。”
前面的观众回头警告般地朝他们看。他们便噤声。
阿三又要去抓蝶来的手,她的手仍放在背后,阿三的手便搭到蝶来肩上欲把她往自己这边揽。
“不可以,万一海参退到票就坐在我们后面。”蝶来把阿三的手从她的肩上拨开。
“海参早就回家了,这么满的场子哪里退得到票。”
阿三话音未落,就听到后面有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隔着两排海参在一长柱宛如小探照灯的手电筒的光照下正使劲朝中间挤,一边在对不肯挪开腿的观众打招呼。
“你真的退到票?”
阿三朝海参惊问,立刻遭到后一排人的嘘声。
“是半价拿到的。”在嘘声里海参不紧不慢地告知。
这一次蝶来终于被逗笑,她和阿三嘻嘻呵呵笑个不停。
正片开始了。剧场的灯都关了,除了安全门的指示灯。
蝶来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放进阿三的掌心,那掌心滚烫滚烫,就像点燃的炉子的外壳。
从后排看过去,却是两个正襟危坐的背影。
那场电影,两人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碍于两排后海参的目光,整个电影放映过程,除了紧紧抓住蝶来的手,阿三无法有所作为。
被阻挠的欲望总是更旺盛,不仅阿三受折磨于被阻的欲念,对于蝶来更是一次十分陌生却又强烈的体验,她第一次通过阿三封闭在身体内的燃烧感染到一种非常生物的需求。这两只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的身体,指尖变得异常敏感,几乎能感知伸展在指甲尖端每一根末梢神经,那些呈微型枝丫状的神经宛如已从肌肤下赤裸出来,当它们被触摸时,一阵阵的战栗,伴随着针麻般的痛感,这疼痛已经烧灼起来蔓延到四肢身体,全身都在燃烧……
《初夜》6(4)
背后有一双眼睛目睹燃烧。
《初夜》7
通过这场电影,通过这一个因为克制而体验了渴念和需求的过程,蝶来和阿三的关系突飞猛进。
在电影院,阿三告诉蝶来,他要去结束那个发生在工厂的恋爱
“只跟你好!”阿三在她耳边说,是的,这正是她第一次看见阿三的女朋友时心中产生的连自己都无法明白的嫉妒,以及由此而起的意愿,这个意愿轻而易举就达到了?蝶来有些不甘心似的,因为不够挑战吗?
那天走出电影院,外面已经天黑掌灯,阿三问他们想吃什么,这两个从农场回来的人竟异口同声说想吃生煎包,影院附近有家小点心店专卖生煎包,终日排长队,店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这桌子当然也总是坐得满满的。但这晚他们非常幸运地占到一张桌子,阿三让他俩坐到桌边,自己去排在烟熏火缭的煎锅旁去等着新出锅包子,俨然是个东道主。是的,阿三在上海做工人,虽然每月拿着三十六元的学徒工资,跟他俩比算有钱人了,所以一买买了一斤包子,让蝶来觉得他挺豪迈的,平时,上海人买生煎包,是论两买的。
这家店除了卖生煎包,堂吃还有冰冻绿豆汤,这碗绿豆汤还挺讲究,汤底有桂花糖浆薄荷水配一小调羹糯米饭,糯米饭是蒸出来的,米粒硬挺柔韧,桂花糖浆和糯米饭以及薄荷水在冰得很透彻的绿豆汤里搅匀,进嘴的第一口总是有一种因甜蜜滑润凉爽配合得如此完美而涌起的惊喜,蝶来全身心沉浸在这一个微小的却给自己带来巨大快感的物质享受中,她不知道这种快乐的强度将随着她的成熟随着越来越丰富的物质出现而渐次减弱,此时此刻的蝶来全心全意喝着她的冰冻糯米绿豆汤时却听见阿三在说,
“海参,在农场帮我多照顾照顾蝶来。”
她吃惊地看住阿三,什么时候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因为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嘿,为什么要海参照顾?”蝶来好胜地阻止阿三,“听起来你就像我的爸。”还用手肘撞了一把阿三,完全是个不解事没心没肺的女生。她一瞥海参,他笑嘻嘻的眸子微含讥讽,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她有些窘,真是不喜欢他的似乎看透一切的聪明。
“阿三,你不要忘记,蝶来和我同窗四年。”
什么意思?蝶来和阿三互相看一眼又去看海参
“不是吗,我和你相处的时间肯定多过阿三。”他笑看蝶来,“阿三怎么会担心我对你漠不关心呢?”
他转脸看阿三,阿三却傻乎乎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开玩笑,不要当真,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告诉我你和蝶来在这个了?”他举起两手的拇指做着手语里“相好”的动作。阿三脸红了,蝶来却皱皱眉,“我倒是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把她追到手,刚才看电影时?”蝶来吓了一跳,他什么都知道?“开玩笑啦,不要当真!”他又说。
也许是多疑或者过敏,蝶来觉得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冷场。
然而这天之后,即使她和阿三分分秒秒粘在一起,也就只有三天,三天后蝶来将离开上海回到也许是她一辈子都要去憎恨的地方,那个在她内心被视为监狱的农场。
这个即将到来的分离让她和阿三一起痛苦,虽然他们的亲密关系才刚刚开始,但在他们各自的心里,又似乎是一段已经延续了很久的关系,只是它被什么东西遮蔽了?
事实上,这三天的白天阿三是要上班的。阿三已经没有请假的理由,除非他拿到医院的病假。对的,阿三有了请病假的念头,地段医院有他母亲的熟人,阿三通过熟人医生拿到病假,也帮蝶来弄到病假。
蝶来高兴坏了,对于她,这一星期的价值远远大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假期。似乎,通过阿三拿到病假留在上海这件事本身要快乐过和阿三好,
或者说,她贪恋上海胜过其他一切,虽然当时她并未意识到。
《初夜》8(1)
蝶来延长上海的逗留时间,不仅是阿三,蝶妹和徐爱丽都很高兴,他们的公用厨房必须有蝶来在,蝶来的生龙活虎令厨房人气旺盛,陡然充满了笑声和说话声,那时候弄堂通向厨房的后门敞开了,邻居们被说笑声吸引,进进出出凑热闹,厨房才有了“沙龙”的气氛。
这期间徐爱丽又出花头了,她突然学做起洋娃娃,不是那种给女孩子抱在手里玩的娃娃,而是放在家中玻璃橱里供观赏的类似于商店橱窗的模特儿,造型有点像二十年后从在西方流行进来的芭比娃娃,只是这是个迷你型西洋模特儿,或者说,准芭比娃娃,身高不足一尺,却美丽惊人,她有漂亮的金黄或金红或栗色或褐色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或卷曲成一缕缕披在肩上,身穿维多丽亚时代的长裙,这古典西洋曳地长裙里空无所有,娃娃没有腿,娃娃的裙子便是她的身体,跟舞台上被绳子牵来牵去的木偶一样,只有头颅、脖子、手臂,由于她是用来做摆设,娃娃的连着脖颈的头颅需要安放在一个底座上,这底座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硬卡纸做成的空心圆柱,裙子就像帘子遮住了这个可以用任何材料制作的底座,娃娃,或者说迷你型西洋模特看起来便亭亭玉立,仪态万方。
这类洋娃娃是通过的不同风格的头发和不同款式的裙子而独特,这也是徐爱丽制作娃娃过程中最有创意的部分,徐爱丽通过玩具厂的关系弄来不同颜色的尼龙纤维做娃娃头发,各种尼龙碎布头和零碎的蕾丝花边用来做娃娃的维多丽亚古典长裙,以及许多草莓般大小的塑料娃娃脸,这些塑料脸将被徐爱丽整容,通过假睫毛假鼻子而变成西洋结构的脸,徐爱丽原本就心灵手巧做女红很有天赋,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做出了第一个娃娃。这娃娃一头金红头发高高盘在脑后,两鬓垂下几缕卷发,配上深凹的大眼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雪白的如同婚纱般的蓬蓬裙凸现她的高高的酥胸和纤细的腰身,完全就是西洋童话里的美丽小新娘。
当徐爱丽手托着洋娃娃到厨房,蝶来和蝶妹发出阵阵惊呼,然后这童话世界的小公主从徐爱丽手上,从布满油烟气的厨房,从这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跳脱出来,她飞速增高膨胀,遮蔽了天空的乌云乌云下的阴影,这般突兀、耀眼、巨大。两个女孩屏住气息紧紧盯视住她,这个美丽得如此虚假,却又虚假得如此真实的人造女性,她几乎颠覆了她们的现实世界,她俩深深地叹息,奇怪的是,这一对姐妹同时发出叹息声,当然,蝶来的叹息声来得更响亮,那是惊喜之后的怅惘,艳羡的同时感受到的失落,就像那次观看亲王和公主的游行,莫尼克的美丽妖娆曾令她们深深感受某种不公平,为何上苍让某些女人美仑美奂,而只给她们这般简陋的人生?
蝶来的情绪总是更加强烈,她已经立刻从惊喜的高峰跌到惆怅的谷底,美丽的白色婚纱携带来的梦幻气息只能让蝶来再一次感受眼前处境的令人绝望,她突然丢下徐爱丽和蝶妹转身进房。
徐爱丽似乎马上就读懂了她的心情,她小心捧着娃娃跟着蝶来进到她们房间,“蝶来,你要是喜欢,这个娃娃就是你的,”对着蝶来难以置信的表情徐爱丽有莫名的满足,“不用客气,拿去吧,你去农场时我没有东西送你,这娃娃是我补送的礼物。”
“真的吗?”蝶来惊问,情绪温度立刻上升,简直不敢相信徐爱丽有这般慷慨,她立刻从徐爱丽手里接过娃娃,迫不及待的,鲁莽得像抢过来一般,似乎害怕对方瞬间会改变主意,当娃娃到了她的手里,她才小心翼翼学着徐爱丽把手伸进娃娃裙里,托住娃娃的头颅,就像托住一个珍贵的愿望,无限珍爱地看着手中的奇迹,在她眼里,是美的奇迹。
但是,母亲林雯瑛当晚就把娃娃还给了徐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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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要把这么资产阶级的洋娃娃带到农场去?”妈妈气愤地责问蝶来。
“我不会带去农场,我在家里玩……”
“家里不能留这种东西,”林雯瑛严厉制止道,好像这不是玩具是病毒,“蝶来,你还有没有脑子,这东西留在家里除了麻烦,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你到农场也有一年了,该明白怎么在这个社会做人了……”林雯瑛又要涛涛不绝给长女上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