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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谁都不肯接,直到进入录音档听到对方呼唤着自己的绰号,是个似熟非熟的男声,
“你好,蝶来!”
她一惊,蝶来这个绰号,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呼唤她了,这么说是个故人呢,她奔进客厅接电话一边把手中的绳子扔给妹妹,他在那头问,
“听出我是谁吗?”
她立刻就缄口不作一声,心里烦那种让她猜谜的电话,这个人就在记忆的边缘,却一时拾不起来,就像一件东西滚落在床或橱底下看起来是弯腰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手指尖离开那件东西还有几厘米,却怎么也触不到,这令她更不耐烦,一边还得憋下吁吁的喘气声调整呼吸。
“在做什么运动?”不知名的故人在那头熟门熟路的问着。
“跳绳。”
“呵!”一声惊叹,似乎愣了一秒钟,“甚至连擅长跳绳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她皱皱眉,不愿意进入他的圈套。
“喂喂,”他在那头呼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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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你说出名字。”她冷淡得有些无礼,她其实有些痛恨这类很久没有音讯,之后没事般地通过猜谜重新进入圆熟阶段的那种朋友,随便地进出于某种关系,无论如何是轻浮的,叶心蝶是不能容忍轻浮的人。
他似乎在那头愣了一愣,声音就低下来了,仿佛高昂的兴致被泼了凉水,“哦,我…是…俞海嵩。”他说。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仍不作声。
“我是海参!”他用力发音。
“噢,海参,你是海参啊!”她毫不掩饰她的意外吃惊,刹那间,这个学名叫叶心蝶的女人随着“海参”滑入那个学名被绰号覆盖的的年少时光,她和海参一起欢笑,蔬菜啦水果啦海鲜啦,他们中学班级大半同学绰号与菜市场销售的货物有关,胖头鱼大闸蟹海参塔棵菜夜开花茄子苦瓜汤山梨黄金瓜,真是琳琅满目,而那时物质匮乏,菜市场的任何菜蔬鱼鲜都凭票供应,市场人挤人货架是空的,所以连绰号都透露着对于碧绿生青活色生香的菜市场的夹带着蔑视的饥渴。
“对不起,你的名字早被绰号代替了,都快忘了!呵,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心蝶直率地感叹,海参到了农场突然很popular(热门),尤其受女生青睐,他的绰号经常出现在她们口中,因此而变得深入人心吗?
一丝不舒畅,就像最后一口食物没有完全咽到胃里。
“我找你找了好几年,差点要动用派出所……”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诚心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到?”禁不住的责备口吻,当年的块垒清晰漂浮在水面。
“你还是这么任性,一点都没有变呢!”他在深深叹息。
蝶妹拿着绳子站在她的边上拉拉她的衣袖,“客气一点嘛!”
“家里有客人吗?”他的耳朵很尖,过去也是,像个警犬一样总是竖着耳朵。
“妹妹不算客人。”
“哦,蝶妹也在?”从他那里来的称呼熟捻却又遥远,她向妹妹做了个鬼脸,“那时候总觉得她和我妹妹长得像,都是圆脸冲额角大眼睛翘鼻头,很经典的baby face(娃娃脸),连个子都差不多,有一次经过你家,你妹妹站在门口,我还以为是我妹妹,心想她怎么跑到你家去。”
他的话令她发笑,竟对着妹妹的翘鼻头发了一阵呆,这只鼻头一直很cute(可爱),人见人喜,只有妹妹本人深恶痛绝自己的翘鼻子,她渴望拥有的是蝶来那样鼻梁高鼻尖微微下勾的尖鼻子,因为崇拜姐姐而希望与她相像的心情却得不到心蝶同情,那时候心蝶希望自己是家中的异己,经常想象地球的某一处隐匿着自己的亲手父母,成功富有精彩,有一天突然来找她,把她带进他们的灿烂人生。因为这样荒唐的想象而被母亲严惩罚跪在洗衣搓板上的蝶来,在妹妹眼里却是个女英雄。
《初夜》3(2)
她问海参是否想与蝶妹说几句,海参告诉她,她的电话就是从蝶妹那里拿来,是吗?心蝶询问地看向蝶妹,可妹妹却把目光移开,似乎有几分羞涩,心蝶也来不及多想便把受话筒塞到想要回避的蝶妹手里。
只见妹妹拿起话筒接着就舒展开仍有几分稚气的笑容,心蝶的心也倏地松弛开了。是啊,电话那头的男人是懂得逗女人开心的,尤其是性情单纯的女人,比方妹妹,那时她是心蝶的跟屁虫,她所有的同学朋友蝶妹都想占为己有,可是在关于人的审美情趣上两人却大相径庭,妹妹觉得有趣的人她却认为无聊,比如海参,妹妹一向觉得他好玩,可心蝶对他却没好气,现在她倒希望妹妹和他多聊几句,她希望妹妹的嫣然一笑让海参看到。
海参和蝶妹一聊聊了半小时,蝶妹愈益轻快的笑容令心蝶对海参的心情也越来越好,没错,海参通过蝶妹找到接近心蝶的捷径。再拿回受话筒心蝶的表情柔和许多,
“和蝶妹跳绳比赛,这是我今年春节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一向如此,你们姐妹是一对好搭档,有名的姐妹花呢。”他用他惯用的带几分调笑的口吻。
“你在哪里呢?”她终于问,
“当然,还在美国,”
用十年的时间读书,拿了个博士后,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后来找的几分工包括目前这一份都隐去了博士后学位,所以这学位最终是换了一纸证书放进抽屉……他几句话概括了漫长的岁月,他似乎故意轻描淡写自己的成功现状,然而她早就听说他已进入高薪阶层,是一家咨询公司领队,薪水高过公司老板,这家公司在为政府部门服务,所以办公室设在华盛顿DC的五角大楼。
“现在我在西雅图,换了公司,做回我的IT本行。”谈到工作总是廖廖几句,她后来才知,那公司董事长是著名的比尔。盖兹。
电话告别时,他说,“印象中还是你青春期的样子,希望见到你时还是那样,知道不可能,但总是固执地相信你不会改变太多。”
“做梦去吧!〃她笑着却不失锋芒地回答他。
《初夜》4(1)
“关于我们的青春期你还有多少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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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海参电话她和妹妹继续跳绳,在双脚腾空的瞬间,双手捏住的绳环必须穿越两次,这叫“双飞”,这个动作过去的蝶来能一连做十个,现在穿越一次要绊倒两次,在接连几次被自己的脚绊了绳子不得不停下来之后,她沮丧地把绳子扔给妹妹,一屁股坐到院子的台阶上,气喘吁吁的她这样问妹妹。
妹妹耸耸肩,那双被海参称为和他妹妹相像的大眼睛望住蝶来,渐渐地积聚起有些锐利的光芒,“如果我有什么青春期,那也是在你的阴影下度过的。”她开始她的“双飞”,至少蝶妹可以连着来三次,她们才相差两岁。
她沉思般地看着妹妹的腾挪,在她绊倒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名字 ,“莫尼克!莫尼克!记得吗,莫尼克公主?”
她能看见蝶妹的眼睛亮起来,久违的憧憬,或者,那是她自己的记忆开始放光的反射。她从台阶上站起身,就像做着宣判似地说道
“我看,所谓青春期,如果我们有过青春期,那,肯定是在莫尼克公主的阴影下度过的!!,嘿,你怎么可以忘记莫尼克呢?”对着妹妹发怔的脸她责问道。
她俩像电影的定格凝固在暂时还空无所有的院子里,蝶妹手里拿着绳子欲跳未跳,叶心蝶站在她侧面,她们的目光朝着一个方向,就像当年站在街边,大游行的画面正缓慢地打开,如果青春是一幅卷轴,大游行只是卷轴的开端部分。
心蝶突然就蛮横地冲过去欲夺蝶妹手中的绳子,那个霸道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又回来了,蝶妹猛地转身,边跑边跳绳地欲逃走。心蝶去追她,先是漫不经心,继而就用起了力,蝶妹也紧张起来,收起绳索撒开腿便跑。
她们在正建造二期房、到处堆着水泥黄沙和钢筋的建筑工地般的小区内奔跑,灵活地避开那些粗砺冷冽的建筑材料,她们人生的部分时光就是在工地般的城市度过,从年少时到处挖防空洞开始。
“住在商品房的你是你自己的赝品,事实上,自从结婚后,你就生活在你丈夫的阴影下,在你们的圈子,女人只是艺术家的背景,你的能量才气和叛逆突然被你的配偶覆盖了。”妹妹喘着气做着深呼吸,“我并不在乎你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成绩,在你的行当不是有了才气有了理想就能干出什么名堂,更不会在乎你所嫁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在乎的是你是否还像过去那么真性情,那么活力四射的、富于感染力地生活着,我希望一直叫你蝶来而不是姐姐……”
心蝶已很久没有听到妹妹的肺腑之言,自从这天早晨在她的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的院子一起跳绳,接着一起接听海参电话,她们似乎迈过成年后的隔膜又回到彼此是同谋的少女时代,好些年以后,蝶妹还会说起那个早晨,“那天在院子跳绳觉得又看到过去的你,接着来了海参的电话,我总觉得你后来出国,以及发生的所有故事,都由那个电话开始。”
蝶妹结婚两年便离婚了,决定离婚时她却怀孕了,家人都不赞成她离婚假如执意留下孩子,但蝶妹的看法是,有了孩子离婚的决心更大,从此我用不着顾虑假如一直单身做不了母亲怎么办,需要男人不一定需要结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事情的确变得简单,假如以另一种方式解决。这当然只有心蝶能理解,怀孕,离婚,做单身母亲,这并不比维持一个情感破碎的家庭难。后来蝶妹出国,把五岁的孩子交给前婆婆抚养,这又是一次不按牌理出牌,她们的母亲林雯瑛很生气,
“我简直想不通小妹的生活过得比你还不稳定。”
林雯瑛总觉得蝶妹的感情生活动荡,作为长女的蝶来是负有责任的,她这个头没带好,当年蝶来那些丑事不仅让家庭动荡一阵,诸如搬家之类,仍有无法肃清的流毒留在家中,留在老二身上。
林雯瑛想不通的事还在后面,蝶妹去澳洲不久就和比她年轻七岁的男友同居,男友的父亲对这件事反对得很激烈,曾来找林雯瑛,希望女方家庭一起施与压力,林雯瑛当然很生气,让全家人轮番写信打电话给蝶妹,为了这件事,蝶妹差点要不回住在上海前婆婆家的儿子。
《初夜》4(2)
这一次连心蝶都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她没有像父母和弟弟那般出面反对,无论如何,这几件大事:离婚、生孩子、出国、同居,接二连三发生在几年里,心蝶觉得这有点不是蝶妹的行为处事的方式,或者说,蝶妹好像是在向什么人赌气似地做出这一系列不明智的事。
姐妹俩的隔膜就是从那时产生,后来蝶妹托人把孩子带出国都没有来麻烦心蝶,可见两人之间有过心结,可是以后,当她自己出轨时,妹妹却毫无保留地站在她一边,仍然保持着年少时蝶妹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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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5(1)
无论如何,一九九八年春节,李成的愤而离家,成全了心蝶姐妹,那是她们成年后唯一一个属于蝶来蝶妹的节日,而海参的电话成了这个春节的高潮节目,越洋电话一打打了两小时,电话挂断后,姐妹俩
意犹未竟,像咀嚼口香糖一般反反复复咀嚼那些陈年旧事,那些回忆宛如给她们的身体注入活力,她们叽叽喳喳,话音响亮笑声放肆,这栋充满建筑装修材料气味的冷冰冰的新房子突然显得人气旺盛,一时间有种可以重新拾回少女时疯找乐子的错觉。
直到晚上,心蝶才想起她的被赠送的洗衣机,
“我忘了问海参,洗衣机会不会是他送的?不过我又觉得他很上海男人……”
“很上海男人是什么意思呢?”
“矜持、保守,不会无缘无故送人厚礼。”
“谁都不会无缘无故送礼,蝶来,你对海参有偏见,这么多年过去……”蝶妹不快。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电话里还能聊,可是他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你对他说过的我的事吗?”心蝶问道,虽然无心,但过于直率,蝶妹的脸红了。
心蝶明白了,他们之间一定聊过很多她的事,她有些好奇他们之间是否经常联系,但也不便多打听,只怕妹妹又披上盔甲将自己的心情包裹起来,“哼,海参想送就让他送吧。”她嘀咕着,心里对他已经有了感激之意,不过总再应该确认一下,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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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海参再来电话,她仍然忘记问洗衣机的事,那时候家庭风波迭起,她心不在焉,而蝶妹已回澳洲,对于心蝶,那段时间她更盼望妹妹的电话,和最信任的亲人就家庭问题进行深入讨论远比和一个无关痛痒的男生聊天来得迫切。
因为,在蝶妹离开上海的第二天,心蝶的家里出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