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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腊神话与罗马神话中的叫法不一样,所以当厄尼描述他见到小津就感觉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我听不懂,以为他受伤了是小津救了他,他们才相爱,厄尼只好跑到书房拿了支笔给我画出来一个射箭的小天使。他画得还不错。他说他十岁时就想去高更一直呆到死的塔西提岛,要不是后来他想成为“环法自行车赛”冠军,他一定就去了。再后来他学习过单簧管,练习过瑜伽,还是攀岩协会会员。因为比利时温带海洋性气候,四季多雨,厄尼最终迷上了新西兰那一片盐一样细腻的沙滩。小津那时是导游,带着一群中国口音的人去那里“观光访问”,因为她在大学时也是排球队的,于是就和厄尼玩起了沙滩排球,小天使的箭便射中了他的心。
张小京的两个外甥,一个叫尼克,一个叫伯纳德。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坐在专门为双胞胎设计的婴儿车里,用勺子把鱼翅粥吃得满脸都是(普通的14个月大的中国宝宝可能享受到鱼翅粥待遇吗?)。我当然分不出哪个是尼克哪个是伯纳德,他们深咖啡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珠证明他们的“制造商”,不知道他们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妈妈”、“mum”还是“maman”?这两个小家伙自己玩得很好,小津偶尔会把一些没有刺的鱼肉放进他们的小碗里,让他们自己去吃。一个小家伙拍了另一个小家伙的脑袋一下,小津就会假装生气地用中文说:“伯纳德,你又欺负你的兄弟了?”打人的那个好像听懂了一样,马上乖乖地吃自己碗里的东西。一会儿他又耐不住寂寞去拽尼克的围嘴儿了,厄尼就用法语说:“你应该这么做吗?我的小天使。”伯纳德居然还可以听懂?!等到小津要说服厄尼喝一口五粮液,并发誓说它和伏特加一样好喝时,他们用英语争辩。我不知道尼克和伯纳德将来的命运会怎样,是轻易地掌握三门语言成为语言学家,还是急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
幸亏有这一家奇异的组合,这顿饭才吃得妙趣横生。小保姆把菜端上来之后,我和厄尼负责先尝一口,为此我不得不吃下大量我平时根本不吃的东西。厄尼要比我幸运,凡是他觉得可疑的,他一概不碰,等“团圆饼”上来的时候,他竟然可以以“我吃饱了,再吃就要生病了”为借口拒绝?!天,当外宾真好!
饭后是水果,小津拉着我去她房间看照片。她站在阳光下抱着巨形三文鱼的样子确实很美,但也很吃力,怀孕五个月的大肚皮相当明显。她家那幢三层小楼前有一片碧绿的草坪,她在院子里荡着白色的秋千,黑色的头发飘起来,厄尼帮她拍的。
“那是圣诞节前拍的,我比那时候胖了15磅。”小津不无遗憾地说,“假期的时候和小京一起去吧,我们有四间卧室,爸爸妈妈都去也住得下。”我只是笑笑。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津神秘地伏在我耳边说,“我原来没打算这么早结婚的,但是我和厄尼做爱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套子戳破了,结果我就怀孕了。他是天主教徒,不能杀害生命,我们只好结婚了。如果你也想和小京结婚的话,不妨也这么做。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会让你们结婚的,他们最想抱孙子了!”
“我还没想过结婚。”我有些结巴地说着。她应该还不知道我和张小京之间只是一垒,离全垒打远着呢。
“哦,是这样的吗?那我把这个方法告诉小京好了。”小津耸耸肩膀轻松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好像不太喜欢他,至少不像他对你那样。”
尴尬的话题。尽管总有压抑感,但因为小津的存在,我放松不少。我想,这应该属于我的自卑。权力总是可以给人竖起亲近的屏障。
出门的时候,小津说:“有空来看看我吧,我们还有一个月的假期。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厄尼要去瑞士工作了。”
“我会的。”我说着突然有一点伤感。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我只要点一下头,就可以拥有。可是,以后呢?真正走进这里以后呢?我是长在路边的小草,张小京是生在苗圃里的韭菜。
“我会想你的。”小津说着过来和我拥抱,她已经是一个很西化的中国娃娃了,她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感情,想哭的时候就可以流泪。“我希望小京可以幸运地娶到你。”她说。
我只是笑笑。
坐在车里,我点燃了这个傍晚以来的第一支烟,忽然听到有人敲车窗吓得我差点把烟丢到裤子上。是小保姆。她说:“江阿姨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忘了给她了。”她指指我说。
张小京接过那个红色的缎子盒,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鸡血石镯子,我想起小津手腕上似乎也有一个。
他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地给我套在手腕上,然后吻着我的手说:“这是我姥姥的东西,当初她为了不让红卫兵抄走这对镯子,股骨头都被他们踢坏了,好了以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小津结婚的时候,我妈妈就给了她一个,另一个……”
我的手变得好重。我好像一个木偶。这种倨傲的承认,还不如赤裸裸的轻视让人舒服。我将要走进这个家庭吗?我就带着这副嘴脸走进这个家庭吗?我要在这里面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会快乐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张小京,如果我的鞋带开了,你会帮我系上吗?张小京说,会的。为什么?因为我爱你。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认为在大街给女人系鞋带是件很没面子的事,你还会给我系吗?”
“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自己会系啊!”
“我还是会帮你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想对你好。”
送走了张小京,房间变得冷冷清清。外面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在响,我打开电视机,恒久不变的春节晚会。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慌乱的局面,干什么都在加快速度,尤其是看表的频率。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可是我又不太确定自己想干什么去。终于我明白我想干什么了,我一把拉开了单元门,跑了出去。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不可救药。没关系。如果只有一个疯子才有春节晚上跑步的特权,那么就让我疯掉好了。
路上只有几个出来放鞭炮烟花的人,至于出租车,它们全都停在路边,我真想跑过去砸开一辆开着跑掉,可惜我干不来。
我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再跑一会儿,还要时刻注意会不会有车过来。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连贼都休息了,我什么都遇不到!街上放鞭炮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那个时刻就快到了!我脱了防寒服拿在手里,没命地跑,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跑!
耳朵快被震聋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敲门了,我就这么跑过来的,要是早有这气魄都可以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了。手扶在墙上,猫着腰喘气。幸好我有手机不离身的习惯,掏出来按下数字,对着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开门。
门开了。我听见外边的鞭炮更响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老安一把抱起我,用脚踹上门,我听见电视里那些傻妞傻小子正在倒计时,“5、4、3、2、1!啊!……过年啦!新年快乐!”
老安说我浑身冒热气,像刚出锅的包子,像刚从天上下凡的仙女。我想告诉他,我是南北,他的南北!但是,啊,你应该知道,我用了1小时35分钟跑了整整23公里!从我家到他家,从南极到北极,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我说不出话了。
鞭炮声停息的时候,我说:“你看!新年的第一秒是我和你一起过的,以后我们要在一起过每一分每一秒。”
老安含着泪说:“好!”
转天,他没有醒来。
世界并不是砰的一声就结束的,它将在抽抽噎噎的呜咽中结束。
――T. S. 艾略特
日子很好,一切即将步入正轨。如果老安可以在大年初一顺利醒来的话,我想日子真的就这样过下去了。我会和张小京走入婚姻,过几年生个孩子,注意力从工作、爱情转到那个小人儿身上,30岁之后可能自己和丈夫都有了外遇,不离婚的话就和他在一张床躺一辈子,做着不一样的梦……
送老安去医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有过的一个小梦想――和一个我爱的人,在圣诞节的夜晚开着车上高速公路,打开车灯停在路边,然后在车里做爱。那感觉一定棒极了!如果老安病好了,我就要和他一起去实现这个梦想,那样的夜晚,我们会是彼此的最棒的圣诞礼物。这个想法把我自己激动坏了,恨不得老安马上醒过来,让他夸夸我是多么的有创意,这一切是多么值得憧憬!可他睡着,呼吸很弱……
老安被安排在一个四人病房,没有其他病人,全都回家过年了。老安刚刚脱离危险还没有醒,吸着氧气打着点滴。我非常不愿意用“可怜”来形容他,可我看着他躺在那里,好久没剪过没染过的头发黑白参半,脸瘦得像鱼一样眼睛几乎跑到两侧,床头柜上一束鲜花都没有,身边一个亲人都不在时,我脑子里闪现的只有这两个字――可怜。我一直对他肆无忌惮地撒娇发脾气,让他包容我的一切,让他无条件地体谅我,为我付出一切,我竟从来都没想过他是一个癌症病人,他离死亡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
医生说老安的呼吸系统衰竭,还有一些别的并发症。做过癌症切除手术5年以后是复发高峰,言外之意这很正常。至于还可以维持多久,除了该注意的注意,该避免的避免之外,没人可以说得准。也许5年,也许10年,也许一辈子,也许就是明天。但如果不注意的话,按照惯例推测多则半年,少则一个月。我急了,医生说的全是废话,这种话连我不是医生的人都会说,何必问他?于是我很干脆地问他,老安还能活多久。医生看了看我说:“像他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的人,也就三个月了。”我被击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该走了,连谢都没谢一声。
医院外有现成的鲜花篮,我买了一个拎到老安的病房,顺便买了个盒饭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医生说老安现在吃不了东西,我不用为他的肚子操心。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害怕他永远都不会醒来。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突然有点想哭。为什么会是我?这就是为我准备的生活吗?我的生活中,应该在医院里照顾一个这把年纪却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吗?我真的没有想到,年龄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我也是45岁,我还会害怕这些吗!
盒饭没有吃完,我也不想再吃了,丢到外面。房间里的暖气太热了,走廊里还凉快些。我躲到厕所里,忍着臭味抽烟,抽到一半就被一个进来的护士骂了一顿,灰溜溜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抽烟是一件丢人的事。这个医院,我找不到理由来,但我更找不出理由离开。曾经在我身上那么一个生龙活虎的老安,我真不相信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只剩下三个月的时光。我其实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就这样走掉,但是有一个理由要我留下来。我想让他睁开眼睛就看到我,然后对着我微笑。还有就是,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去参加他的葬礼,所以我要他活着,一直活到我死掉的那天!
再次回到病房终于闻到了那股因为不能开窗户而导致的异味,脑袋陡然变得昏沉沉的。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悔没带本书出来,一双疲惫却很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你醒了?”我按捺不住激动地说。他缓慢地眨眨眼睛。“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来,你等我啊!”我的高跟鞋在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警告自己再到医院来的时候一定要穿“无声鞋”。医生随着我拥入病房,我反而被那些人挤到圈外,他们按按他的这儿,摸摸他的那儿,问了问他的感觉,说一切都好,注意休息,要我有情况随时叫他们,然后全身而退,剩下我们无言相望。
我坐到床上,拉着老安的手,我们都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彼此。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告诉他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有水流出来,我凑过去,吻住他的睫毛。我的头发盖住他的脸,他那只输着液的手抚摩着我的背……
谁愿意看谁就看去吧!谁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我才不在乎呢!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老安!我的老安!我们没有明天!
老安住院的这10天里,我只回过一次家,拿了全套的我认为我需要的生活用品,和一大堆不用费脑子的口袋书。就这一次还险些要了老安的命,他以为我会一去不复返,结果又被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戴着氧气罩的脸流泪,无能为力。这段时间我似乎一下子就学会了流泪,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