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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初冬的天空中,缓缓地移动着,整个蔡府都仿佛沉没在这些乌云的阴影中一般,感觉阴冷阴冷的。
蔡京背着双手站在窗边,抬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乌云,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乌云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范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陈列迷住了,随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异宝,啧啧感叹一番,便又放回,立马又捡起另一件宝贝来品玩赞叹。一面还不住嘴地笑道:“我怎么便没这般好命?要当官,还是要去杭州……”
听到这话,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么便不想去凌牙门?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敌国——听说蔡渭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钟给舒亶!”
“那多半是谣传。”范翔笑嘻嘻接道,手里却没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齐的水晶塔来细细端详,笑道:“这可是宝贝。”
蔡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谣传?”
“我自然知道。”范翔将水晶塔放回原处,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过是个障眼法。蔡渭是冯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这么做,却。。。。。。只是告诉冯当世,他是被逼无奈的。别人都不知道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难道冯京也不知道?”
“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惊。
“你道舒亶为何盯上陈世儒这案子?我有日和几个开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确有位同年,与舒亶却是同乡。陈世儒案发,是蔡渭托了这位同年找舒亶来报仇,当年陈执中曾经羞辱蔡黄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陈列上面移动,“你说蔡渭怎么便会被牵连进去呢?这不过是舒亶的苦肉计罢了,做做样子给冯京看。蔡家送过东西给舒亶那自是不用说,但象牙座钟都能传出来,显见是有意为之——若有人借此大兴文章来弹劾舒亶,便上了他恶当。到时候皇上下旨问蔡渭,有没有这事。蔡渭一口否定。从此以后,只怕别人再说舒亶什么坏话,皇上都不会相信了……”
蔡京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翔,他自然知道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红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这点子伎俩……”范翔使劲摇了摇头,终于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东西,转过脸来,望着蔡京,叹道:“是范公依然犹豫不决。不过,不。。。。。。瞒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扪心自问,这时节还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确称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义而失大义。”蔡京却不以为然。
“何为小义,何为大义,那是很难说的。”范翔笑了笑,却不与蔡京争辩,又说道:“不过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劳神分辩。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义,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这么认为,那么事情便好办了。”范翔忽然直视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范公虽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却不能坐视正人被难,奸小乱国。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辈来当好了。”
蔡京迎着范翔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个聪明人。”
“兹事体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亲口所说,又不曾有石公的亲笔……”
他话未说完,范翔已打断了他:“蔡兄信不过我么?”他言笑晏晏,但话里却是藏针。
蔡京连忙赔笑,口中却依。。。。。。然有迟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爱身?但兄身处旋涡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够!”
蔡京心头一震,他却不敢担这个“罪名”,连忙笑道:“仲麟莫要误会,我岂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则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么会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见蔡京神态,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夸赞蔡兄有勇有谋,敢于任事的。”
蔡京见他这样,口中说着“岂敢”,心里却不禁苦笑。他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与石越撇清关系,改投门户——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观望之念——他当然知道,以他此时的资历地位,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观望。自从熙宁八年起,蔡京便已经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时并不得志,蔡京也是坚信石越终有一天会重新执掌大权的,也知道惟有追随石越,才能替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却不免越重。熙宁八年的时候,蔡京不过一绿袍小官,在汴京没有半点背景,也不得人赏识,曾经求见王安石却被当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对蔡京来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这棵高枝。那个时候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么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蔡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决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虽然石越没有推荐他做馆阁,但是不到十年的时间,从钱塘尉,到市舶务,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迁速度之快,也已经是很令人羡慕了。若非石越被闲置了几年,他的升迁也许还会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之后,蔡京却不可避免地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钱塘尉了。他依然会追随石越,但他心里却并不愿意成为石越的开路先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经成为石越前进路上的枯骨,那么他的追随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个时候,范翔分明是逼他来做先锋。此时的吕惠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蔡京只要想想,也会不寒而慄。他想试探范翔,想从他口中,多了解一点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证。但是,范翔却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范翔的态度,也即是石越的。。。。。。态度。
石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要率先攻击吕惠卿,如果见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是无效,那么他就会被无情地抛弃。甚至,也许他就只是石越与吕惠卿交易、妥协的筹码——这亦有可能。
这个时刻,蔡京知道,其实迟早是要来的。他自从到汴京之日起,就在为这一刻准备。他甚至想过利用司马光。但是他毕竟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还是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但他别无选择。
蔡京暗暗后悔自己一时的妄想,他当然不希望范翔将自己的迟疑告诉石越。他眼珠转了几转,最后停留在书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后,蔡京吩咐了蔡喜叫人将那座三佛齐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换了件便服,只只带了蔡喜一个人,也不叫马车,也不骑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宁蕃坊行去。熙宁蕃坊的商家许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有一些人是认得蔡京主仆的,也知道蔡京其实也不轻易来这里,因此只要他进了店门,无不奉迎备至。蔡京走了几家杭州有名的大海商的分店,和各家的掌柜喝会茶,叙会闲话,到下午日昳时分,蔡京带着蔡喜,又。。。。。。到了惠民河边上的一家店铺前。
蔡喜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笑道:“大人,这犀光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却只“嗯”了一声,不待他多说,已朝店中走去。不料未到门口,那店里的掌柜早已瞅着二人过来,已是迎到门口,长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蔡京笑着搀起那掌柜,一面笑道:“五郎哪来这些虚文?”
蔡喜在一边看他们亲热地寒暄着家常,呆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打小跟随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为蔡京的事情,他无不知情,不料他与曹家打过无数交道,却竟不知道蔡京与曹家如此熟悉。正愣神间,早有曹家的下人过来,请他进斋。
这犀光斋蔡喜原也来过,说起来在熙宁蕃坊也是颇有名气的。他早听说过,杭州曹家自从小舍人曹友闻接管家业后,家业便越做越大。曹友闻与石府的几个幕僚交情极深,曹友闻本人与薛奕也私交极好。凭着这些关系和曹友闻的头脑,曹家在不到十年之内,逐步占据了宋朝硫磺、硝石进口量的近三成份额,而且还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海地区的犀制品贸易——当时宋朝。。。。。。本土已经极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将自己的一种竹牛角伪称犀牛角,卖给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骗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复灵夏之后,白水潭博物院的学生去灵夏考察,才发现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欢迎。而在南海三佛齐等国,却存在着大量的真正的犀牛。单单是犀牛角,既可以制成真正的宝弓,又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可以制成**,还可以制成犀杯等奢侈品……而曹家通过种种手段,几乎垄断了婆罗洲、爪哇、须文答剌等地的犀制品收购,将之运回宋朝,不仅仅是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更重要的是令得曹家声名大震,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宋朝法令禁止杀牛,而曹家就在婆罗洲购买了许多土地,雇佣宋朝流民与昆仑奴养牛,将牛肉卖给凌牙门的宋人,将牛皮、牛角、牛筋卖给宋朝军器监,从而获得了军器监大量的订单。据说宋朝东南禁军,包括海船水军所装备的每一张弓里,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润。不仅如此,蔡京甚至还听到传闻,曹家甚至还在婆罗洲私设作坊,制造弓箭、盔甲,偷偷贩卖到高丽、曰本,连薛奕的海船水军,也曾经悄悄采购过曹家的武器。
但也因为其与薛奕的密切关系,曹家大部分的产业,也早已转移到了广州。所以蔡喜绝想不到蔡京原来。。。。。。与曹家关系也这么好。难怪曹家私自向高丽贩卖武器,竟然会从来没有被查出来过!要知道从南海去高丽的船只,也是必须在杭州靠岸缴税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已经被犀光斋的掌柜——曹家五郎,请到了后面的花厅里。便见蔡京坐下来后,便笑着问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还是在国内?”
曹五郎笑道:“却是在国内。前些日子接到书信,道是已与陈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广州,说好结伴回京。算日子,这两日便当到了。回来之后,必往大人府上拜访的。”
蔡京笑道:“这倒是赶巧了。陈先生也是久违,定要聚聚。待令兄回来,便请五郎转告,我在张八家作东,请令兄、陈先生、五郎,一道叙叙旧。”曹五郎连忙笑着答应了。
蔡京见下人端茶过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弯抹角了,这回来,却是有些事情——前些日托五郎打听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眉目?”
曹五郎见蔡京问到这事,轻轻挥了挥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依在下看来,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的。”曹五郎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见蔡京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道:“那永顺钱庄,在京师不显山不露水,京师的钱庄少说也有上百家,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几位。但据我托人打听,广州至少有五十余家商行借过他们的钱。”说到这里,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么,告了个罪,竟出了花厅。
蔡喜这时候已经越发确定蔡京与曹家的关系匪浅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么事。
身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当了太府寺丞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做什么。太府寺下属的交钞局,掌管着交钞的监制、发行、兑换、回收、销毁等事务,是诸部寺监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热的衙门。而这个交钞局的令、丞,乃至录事,无不是当今宰相吕惠卿的亲信。第一任交钞局知事,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而现任知事,则是吕惠卿的妻弟方泽,交钞局丞郑元道,也是吕惠卿的门生。吕惠卿自从拜相后,他的弟弟、妻弟还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为巨商大贾;或者夤缘得官,越格升进,个个都是既富且贵。若说吕和卿、方泽、郑元道这些人,守着交钞局这么一个摇钱树,居然不偷腥,那是连蔡。。。。。。喜也不相信。但是,连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实在太难了。过去那些旧党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以从吕惠卿的弟弟、妻弟们下手,但却从未抓到过什么真凭实据,偶有弹劾,最后却都是查无实证,反而弄得皇帝都有点烦了。后来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训,想从一个录事手中找到证据,不料事机不密,不仅将那个录事给连累了,而且还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