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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欣然领命,还特意打了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他的确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安排了我满满一个黄昏的节目,先是去天安门看降旗,接着吃晚饭,到三里屯的吧喝一点东西,然后蹦迪。
嘈吵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里,我和小李很快被挤散了,散了也就散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谈笑风生狂歌劲舞的背后,我的心其实寂寞。
主持台上,浑身钉满亮片的金毛DJ在嘶声呼喝:“Ladies and gentleman,今晚你们High不High呀?”
“High!”万众齐呼。
“High就大声叫出来!”
“High!”少男少女们用尽他们浑身的力气在叫喊,可是再用力,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里已经没有自我,每个人都是我,都在替我叫,替我High。
可是DJ还是不满足:“叫得大声点!”
“High!”
“再大声点!我听不到!”
“High!High!High!”
有没有160分贝?
尖锐的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而剧烈的跺脚声要把舞池踏穿。人们疯狂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互相击掌,撞胯,甚至打耳光。后面的人抱着前面人的腰,围成一圈一边拼命跺脚一边前行,那不是在跳舞,只是在发泄,动作完全变形了,肩在扭,胯在摇,大声地叫,起劲地跳。
真是开心呀!怎么会这么开心呢?好像玩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似的。
这样的快乐是要遭天妒的。
我在人群中跳着,叫着,流着无人知晓的泪。张楚,这样的夜晚,你可想过我?
直到午夜两点多,小李才将我送回宾馆。
开在废墟里的花朵(5)
开在废墟里的花朵(6)
“可是这也不能说明就是她们杀了秦经理呀。那些模特儿也都知道玉今晚收藏在大厦里,还有一些了解内情的记者……”
“已经作过排查,每个人都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当时不在现场。只有宋词和元歌两个人嫌疑最大,又没有时间证人。而且,元歌已经承认在那天晚上同秦经理发生过争执,原因是姓秦的想侮辱她,可她拒不承认杀人窃玉。作案现场也取到了她的指印与脚印,证明她确实到过作案现场。”
“宋词呢?宋词又为什么被拘?”
“秦经理死因已经查明,是酒后被人从脑后用酒瓶击昏,然后以长统袜勒死的,头上还被套了一只大号保险套。你可能不知道,宋词一直与秦经理不和,最近因为升职问题还同他吵过架……”
“我知道。”我闷闷地答,耳边忽然响起元歌的声音——“全公司只有一个人敢当面骂秦经理色狼,那就是宋词。有一次她为了矿泉水广告的事和老秦吵起来,居然诅咒他早晚有一天被长统袜和安全套闷死!”
我的心已经灰了一半:“那现在怎么办?”
“我们已经通知保险公司,希望可以对您做出补偿。拍卖会的事儿,我也另安排了人手……”
我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是说玉,是说宋词和元歌。她们现在怎么样?”
何某愣一下才想起来回答:“还在警察局接受审讯,除非能提供不在场证据,否则起码还要审几天,不能探监,不能保释。”
我一边太阳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秦归田的死让我在忽然之间对生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如果它可以消逝得这样轻易而彻底,那么它又何曾真实地来过?对于死亡而言,他生前是一个第三者或者是一个恶魔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人们的谩骂与歌颂又与他何干?
生我之前,我在何处?我死之后,去往何方?一个生命像花草一样依时开放,但是究竟是风吹开花蕾,还是花的绽放释放了风?
不知道花朵有什么认识,但是我记不起三岁之前的任何一个细节,那时我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饿了会哭饱了会笑,可是我居然没有记忆,那么我思想到底借助什么而产生?在生出之前又寄存于何处?是像知识一样由父母暂且保管,等到日后再不断灌进我头脑中的吗?那么我死之后,这些知识与思想又还给了谁?他们存在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具体的形式,也不该因为一个具体形式的消亡而消失。它们应该仍存在于空气中的,在冥冥中寻找另一个载体。
生与死的大问题将我纠缠得头痛欲裂,恨不得从脑子里面伸一只手出来把思路理理清楚,拂去浓烟迷雾,让我看清案件的真件,还宋词与元歌以清白。在北京,我统共只有这两个朋友,如今她们忽然同时被抓,而我爱莫能助。尤其是,她们的被拘同我有关,因为我的玉。
我们三个人,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咒语禁锢,有一个流行了几个世纪的古老游戏在逼迫我们入彀,使我们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跌进陷阱,疲于奔命。
现在,终于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是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们也就只得为了自己并不了解的游戏规则所驱使,裹挟其中,不得释放。
她们的同时落难使我越来越坚信一切与仇恨有关,与我们前世的因缘有关。我不能对她们的遭遇袖手旁观,若无其事。可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抱住头,疼得呻吟起来。在这种最迷茫无助的心情下,我惟一的念头,就是想见张楚。
我想见到张楚,在痛苦与烦恼将我吞噬前,不顾一切地想见他。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找他,给他打电话吗?约会他吗?不,我不敢。我怕被他轻视。他已经拒绝了我了,让我再怎样开口求他?
我来到他校门前的公交车站。
我知道他每天是坐这一趟车上下班的,也知道他今天下午有一堂课,我相信,只要等在这里,我就一定会见到他。不论天塌地陷,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他下班的时间到了,可是,他没有出现。
我等在那里,愿意将自己化为一尊回首盐柱,只要,可以等到他。
等到,天荒地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人流从密变疏,直到每次车到站只有几个人上下,仍然见不到张楚的踪影。
我徘徊在公交车站,心里充满绝望的孤寂。他讲课的声音又响起在我耳边:“中国古代神话,都是些很寂寞的故事,有种悲剧精神,像夸父逐日,像女娲补天,像嫦娥奔月,像精卫填海,充满孤独的意味……”
夸父追不到他的太阳,精卫填不平无底的大海,我,是不是也永远等不到张楚?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罚我爱上一个不可以爱的人?
失望和自卑潮水般将我淹没。
宋词和元歌在警局中被审讯,而我,则被自己的心审判。
霓虹灯渐次亮起,末班车也过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等待了多久,总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吧?
秦归田死了,宋词和元歌被拘留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安慰我。在这广阔的世间,我是这样渺小孤独,而由于张楚的冷落,这份渺小就变得更加刺伤我。
四肢僵硬地,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咯”声,我昏昏然地走进一个小巷,有几个阿飞坐在路灯下打扑克,见到我,一起吹起口哨来。
我听不见也看不见,迎着他们无畏惧地走过去,让我毁灭吧,让那个纯洁的充满爱的幻想的唐诗从此消失!让我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过。
开在废墟里的花朵(7)
路被挡住了,有嘻笑声响在耳边:“小姐,一起玩玩儿?”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那一张张淫笑着的脸。一只有文青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妞儿,给我来。”意识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害怕起来,推开眼前的人往回跑,然而提包袋被人抓住了,接着,我跌进一个阿飞的怀里,天旋地转间,无数张嘻笑的脸对着我俯冲下来。
“啊!”我再也忍不住,高声尖叫起来,抓我的阿飞吓了一跳,“喊什么?你想把警察召来?闭嘴!”
“对不起,我来晚了。”这时我听到张楚的声音从天而降,他仿佛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一手拉过我,对那些阿飞说:“她是我女朋友,约好了在这儿等我。你们认识她吗?”
“不认识。是你女朋友,你带走好了。别再放她出来乱走,勾引人犯罪啊?”阿飞们嘻嘻哈哈地说着咸湿话,张楚一声不响,拉了我便走。
我呆呆地跟着他,脑子里混乱一片,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又等待得太久,人已经木了,加上刚刚受了惊,我有些转不过筋。
直到在咖啡馆坐定了,仍然没有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一言不发。
然后,我渐渐清醒过来,将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没有道理他会像一个先知那样出现得那么及时,刚好在我受到流氓调戏时从天而降,他一定是早就发现我了,当我在站台上等他时他就发现了,却故意不出现,只远远地注意着我。这样说来,我倒是应该感谢那几个阿飞了。
我轻喟,低低地问:“如果不是那几个阿飞,就算我等到天亮,你也不会出来见我的,是不是?”
他看着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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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问他:“我真的,就那么让你讨厌?”
他摇头,眼神惨痛,额上青筋湛然,却仍不说话。
我不忍心看到他痛苦,也不愿意再逼他。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是我没矜持,我该从他面前彻底消失才对。
再坚强的心也禁不起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揉搓,折磨着我的,不仅仅是苦恋,还有挑战道德所带来的屈辱。我忍住狂涌上来的泪水,低低地,很快地说:“我明白了,张楚,对不起,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缠你了。”站起身,我一分钟也不耽搁,转身便走。
他没有留我。
他怎能留我呢?他的妻子在怀孕,他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兼爱。他是正义的,他要对他的良心负责。
但是,我的心呢?我的心痛得这样深切而剧烈,难道就这样一直等着它彻底粉碎吗?
上了出租车,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却又后悔起来。这大概便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除非十二分精心计划,只怕再也见不到他。就这样分手了吗?
不,不,我要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背影,只看一眼。
我令司机掉头重新向咖啡馆驰去。也许他已经走了,也许他还在,但是,我总得试一回。
这次,我注意到那咖啡馆的牌子叫做“老故事”。老故事,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巷子口,刚才那几个阿飞打牌的地方,有人围成一圈在高声叫着什么。我心里一动,赶紧让司机停了车,结清车钱向人群中挤去。
是张楚!竟是张楚!他在我走后竟然又回到巷口,找那些流氓大打出手。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在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张楚爱我有多深,而他的痛苦又有多强,强到不能自抑,要借一场打斗来发泄来自罚的地步。
人群大呼小叫着,莫名兴奋,张楚的身手很好,当他打架的时候,全然不像一个大学老师。
那个童年的张国力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这一刻,他不再是张楚,而是我生命中的张国力。那个带着我打遍曾经欺侮过我的所有仇家的张国力,他童稚的声音又响起在我耳边:
“听着,以后谁再敢欺负丫头,我就揍他!”
那时的他是多么英武能干,天真率直,如今,他又回来了!
远远地,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有人报了110吗?我猛地从童年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冲进人群拉住张楚大喊:“警察来了,快跑!”
就像香港片中常演的那样,我们俩手拉着手狂奔起来,在小胡同里左穿右穿,很快钻进人群里逃之夭夭。当我们肯定自己已经绝对安全了的时候,便停下来相视大笑起来,拼力的奔跑将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喘着气说:“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我也发誓,你从来没有被警察追过。”张楚笑着,“如果被记者拍到照片,说不定可以上新闻头条。”
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块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上面,问他:“疼吗?”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松开了,转过头说:“没关系……唐诗,我送你回去。”
“张楚……”我的声音哽咽起来,“没想到你也会同人打架。”
“你现在知道了?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很野蛮的,不是你想像中的斯文人。”他自嘲地笑笑,“让你失望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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