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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住我,痛苦地说:“唐诗,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温和而宽厚,我忽然流下泪来,他是张楚!
张楚!他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所有的窘态都落到他眼里去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我用手背去擦,可是擦不完,总是手一离开,就又有新的泪涌出。我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的失败和落寞,但是,不必掩饰了,没有用的,我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是透明,没有能力进攻,没有能力抵挡,更没有能力还击。我只是被动地,做错事一样地小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喝醉了,只不过……”
“该我说对不起。”他扶我坐下,递给我一方手帕,大大的,叠得整整齐齐,这年代用手帕的男人很少,很难得,可以说是一种奢侈了。他拥有这样奢侈的习惯,得益于他的妻子吧?!
他说:“我想早一点把事实告诉你,会使你好过些,可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受伤……”
“我也没有想到。”眼泪擦了又擦,我无限懊恼,怎么可以这样无能,让人看轻?我将手帕掩在脸上,手帕迅速浸湿了,“你不要笑我,我只认识了你那么短的日子,就算爱上你,也应该不会太深,可是,在我心里,总觉得,我认识你已经很久……”
他忽然叹息:“的确很久了,已经整整十七年了。”
“什么?”我抬起头。
张楚深深地望着我,充满着那样深刻的矛盾的痛苦:“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屏息,只觉空气中有一种隐隐的风雷欲动的氛围,忽然有种不祥的恐惧,预感到自己将听到今生最重要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一句话,我想阻止他,想在他的话出口之前请求他不要说,想转身逃掉永远不要知道故事的真相,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听由他打出那致命一击,并任那一击将我的心在瞬间炸得粉碎。
他说:“我小时候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张国力。”
“嘭!”有一种声音来自我的胸腔,那样彻底而尖锐的一种毁灭。
火花在夜空毕剥闪亮,雷电交加中,原野一片苍茫。我望着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这太滑稽了。如果说他已婚的消息已经令我失望至极,那么,这一句话干脆便是让我绝望。
我望着张楚,痴痴地,痴痴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叹息,再叹息,用低如私语般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呼唤:“丫头,忘了我,忘了张楚,忘了张国力。”
“不!”我惊跳起来,那一声“丫头”让我彻底地崩溃了。是的!他是张国力!只有张国力知道我的这个名字!只有张国力才知道我们相识已经整整十七年!原来,张国力就是张楚!张楚就是张国力!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张楚!他明明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叫张楚!张楚怎能又同时是张国力?张楚就是张楚,张国力就是张国力,张国力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是我心底的雪灯笼,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会在人海茫茫中将他寻到,与他重逢,那时,我会问他:“还记得我们的雪灯笼吗?”
张国力,那有着阳光笑脸的,会吹口哨会讲故事会做雪灯笼会打架的小小男孩,他是我十七年的少女情怀中最纯真炽热的渴望,是我永恒不渝的陪伴。他怎么能背叛我?在十七年后换了个名字叫张楚?而且重新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再一次爱上?这样荒谬的故事,让我如何置信?
我盯住张楚,软弱地无力地乞求:“我一生,有过两个梦,你已经把一个给打破了,现在,你还要把另一个打破吗?告诉我,你不是,你是张楚,你不是张国力。”
他不语,眼睛潮湿而涨红。我重新跌坐下来,喃喃地无意识地低语:“你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的两个梦都打破?你已经是张楚了,你为什么还同时是张国力?你怎么还可以是张国力?你留给我一个梦好不好?你有什么理由打破它们?你有什么理由?”我扶住旁边的吧椅,努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不能在一天内同时失去两个梦想,我不能让自己的感情世界破碎得这样彻底,留给我一点点梦想,留给我一点点碎片,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洗劫?为什么?
宋词和元歌是一对前世冤家(4)
宋词和元歌是一对前世冤家(5)
梦中,我不知疲倦地跋涉,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要寻找什么。
远处隐隐有音乐传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神思若有所悟,飘向不知年的远古,那里有硝烟滚滚,大漠黄沙,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是转眼成空,颠倒黑白。想当年,岳飞在风波亭里,蒙不白之冤,莫须之罪,含恨而逝,呕血身亡。那时分,他也有凭栏处,仰天长啸吧?他喊的是什么?又抱憾的是什么?
是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自古至今,英雄从来不怕沙场死,怕只怕,报国无门,有力难为。无能不要紧,最怕是无奈……
我流泪了,在“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歌声中,在大漠黄沙残阳古道的悲怆里。
月落星沉,乌啼霜满天,无垠的荒漠风沙飞扬,遮莫眼前路。我到底要去哪里?
天尽头,沙的忽隐忽现里,有一个高大的背影在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得手中的剑也锈了。
剑没有机会杀人。所以成了废铁。
我没有感觉到剑气,但是却感到了寒意,也感到了持剑人深沉的无奈。
一个不肯拔剑的武士,还能称为武士吗?
我走向他,感受着他越来越近的心事,觉得莫名悲伤。为什么?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无奈?把那千古的心事交给我好吗?把那沉默的背影转向我好吗?
风沙更猛了,那武士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转过身来,转过身来,仿佛电影中的叠影镜头,无数无数的铠甲武士在缓缓转身。
我屏息,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一张威武英俊的脸亦或一张凶狠可怖的脸,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形象我都不准备逃避。我只知道,我要看到他,从小到大,我已经梦见过他太多次,我要知道他是谁,只要让我清楚地看到他,就可以去尽心魔。
终于,我看到了,漫天风沙沉淀,大地无言,那张脸,无比清晰地显示在我面前,那居然,只是我自己!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颈上犹自飕飕发冷,仿佛有人在轻轻吹气。
这已经是入院后的第三天。
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可是仍然高烧不退,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里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回过头来,从小到大就在寻找的答案,原来竟是我自己。
贾宝玉对着镜子睡觉,梦见甄宝玉,一个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醒来后,发现不过是一段镜花缘……
真相令我万念俱灰。
护士每天对我重复一次:“那个男人又来了。”
“是吗?”我回应,心头无限苍凉。不能表白的爱是不能出鞘的剑,锈了,钝了,伤的只是自己。也许,梦中的武士真的只是我另一个自己,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同样的无奈,同样的压抑。他是因为战争,我是因为爱情。爱也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场,同他一样,我没有拔剑的资格。
生命中从未有过一个时刻,如现在这般充满无力感。我在梦中辗转地叫:“张楚,张楚……”有时醒着,也会忽然开口对自己说:“张楚。”完全分不清梦与现实。
何处响起一声叹息,我蓦地发现病房里有人。
不;不是发现,是感觉到;或者;就是因为感觉到有人进来我才醒的。醒了;也如做梦一样;迷迷茫茫地四顾;然后;我看到了他,张楚!
我愣愣地愣愣地望着他,他也愣愣地愣愣地望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醒来。
而我,则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只是从一个梦走进了另一个梦,一个有张楚的梦。
张楚昂然地立在我的梦里,憔悴,悲伤,可是不掩帅气。
我开口,发出自己也不相信的声音,轻轻说:“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没用。”
他摇摇头,不回答。
我又说:“我很快会好的。”
他点点头,仍不说话。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阵刺痛,为自己,也为了他。不,我不想令他这样痛苦的,他这样地消瘦,是因为自责吗?可是,他没有错,错的只是我们相遇的时机不对。第一次,太早了,我六岁,他八岁,虽然手勾着手订下百年之约,可是太小了,根本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诺言负责;第二次,邂逅相遇,我几乎是一头撞上去,毫不犹豫地爱上他,可是,又迟了,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他有什么错呢?我又有什么理由因为自己痛苦伤心便要他也尝试痛苦的滋味,让他被内疚和自责折磨呢?
我不敢看他,鼓足勇气很快地说:“我爱上你,只是因为你太优秀;我伤心,也只是因为自己没福气,不甘心。这些,都不是你的错,而只能证明你的好。所以,不要因为我的软弱而难过好吗?那样,我就更加罪孽深重了。你放心,我会努力忘记你的,忘记张楚,也忘记张国力,忘记雪灯笼和木灯笼……”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说不下去了。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
良久,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走了。
好像从来也没来过,好像一个梦。
元歌和宋词听到消息,一起赶到医院来。慰问病号也不忘记吵架,三言两语又火拼起来。
恰好小李也在,见到两位佳丽,借口买水果赶紧回避。
我没力气再给两人做和事佬,有气无力地说:“趁我病取我命,你们可不可以换个地盘吃讲茶?”
俩人也自觉过分,总算平静下来,翻开带来的资料说:“这是你上次从大学借的书,很有参考价值。看,这一章写的就是清宫格格出嫁的规模阵仗。”
那些书,便是张楚借给我的,也就是在那个下午,他告诉我他已婚,同时让我知道,张楚就是张国力。
我努力忍住要吐的欲望,强迫自己沿着宋词做好标记的地方一行行看下去。
寻找前生的记忆(1)
原来清宫嫁格格要行“九九大礼”的,额附行聘用的每样礼品数都要暗含“九”或者“九”的倍数,因为“九”为乾,至阳至刚,象征皇家至尊。比如九对马,十八具鞍,八十一只羊,九十桌酒席等等,分别由上驷院、武备院、内务府收管。
而皇帝嫁女的赏赐更加夸张,看了那张嫁妆单子,那叫人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女儿是赔钱货。
通常单是头饰赏赐就有红宝石朝帽顶一个,嵌二等东珠十颗;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内无光七颗;碎小正珠一百二十颗,内乌拉珠两颗;金翟鸟一只,嵌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金桃花持件一个,穿色正珠一百八十八颗;帽前金佛一尊,帽后金花两支;金镶珊瑚头箍一围,金镶青金方胜一件,金嵌珊瑚圈一围,珊瑚坠角鹅黄辫两条,双正珠坠一副……
“多么夸张!”元歌感叹:“这还光是头饰,要是加上朝珠、梳妆品、毛皮衣料、家俱摆设,乖乖,这合成人民币得多少钱哪?她一次婚礼用度可以让整个村农民吃一辈子,哦不,起码是整个县城的人吃两辈子。”
宋词轻轻“哼”一声,满脸不屑,虽然没有开口,但是那副“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的表情已经早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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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二人再吵,正想说点什么岔开,小李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大家吃水果,并随手拿起一只梨子问我:“要吃水果不?我帮你削好。”
元歌感叹:“有这样好的一个青年陪在身边,做梦也该笑出声来的,唐诗,我不明白你怎么还会生病?”
她一向最擅长的就是送人高帽,可是这次未免有些乱点鸳鸯谱,我发窘,好在小李很快自我解嘲说:“好青年从来都是用来学雷锋的,所以天生应该出现在病房里。”
元歌发现新大陆似地轻呼:“原来你不仅亲切,还很幽默呢。”
小李脸红起来,梨子削好,早已忘记初衷,昏头昏脑地递向元歌。
元歌娇笑:“我又不是病人,怎么好意思要你照顾呢?”
宋词“哧”一声笑出来。小李自觉失态,愈发脸红,搭讪地翻着元歌带来的资料,因看到一本小说,随口问:“这写的是一个什么故事?”
“女作家叶细细的新作《伤感之城》。”元歌答,“重新翻写《孔雀东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