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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心里,忽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好象在黑夜的荒山里,听到一种遥远而神秘的鼓声,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击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这鼓声越来越近。
──怎么真的会有鼓声?!
怎么会有鼓声?
鼓声从何而来?
──这是什么鼓,竟是这般的夺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渐已密布脸额。
他一向比较容易流汗。
听了这鼓声,他的汗流如衣衫内蠕动着无数的蝌蚪。
这鼓声让冷血有一种感觉:
那只野兽已经上路了。
──那是头什么样的野兽?
──这野兽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临大敌。
──出道以来,对敌之际,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
这时候,鼓声陡止──
屋顶上的猫儿,走避一空。
然后,极度静止里,只留下了光──
月光,还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种风声。
──远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风。
旋风愈来愈近。
愈逼愈近。
──近时,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条极长的铁链,击着一块极重的事物,正在飞掠旋转着,其力量是可以一发碎月、倒转乾坤。
那是个什么样的巨人,能旋动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少年冷血 … 第六章 我可以来看你吗?
他知道,那头猛兽已经逼近了。他就知道,对方找的是他。一定是他。
因为他自己是另一头猛兽。
狂月满天。
狂花满树。
狂叶满地。
冷血也在此时此境,激发出狂烈的战志。
他在等。
——等那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铁链急旋着重物之声逼近,等这象狂兽一般的敌人出现。
他等他。
——等一个好敌人,是一生中的大事。
要跟一流的敌人交手,就不能怕失败。他给对方逼来的声势而燃烧起战志。他被战志烧痛了。
“来吧。”他呼吸着花香与杀气,下定决心的道。
眼看,敌人已经很近很近了。
——甚至就在围墙之外,一越便要进来与他对决了。
这时候,咿呀的一声。
月下,那一双玉手又推开了窗。
“是什么声音啊?”小刀探出头来,问花树下的冷血。
那飞旋的铁链之声陡止——
杀气也遽然全消——
连鼓声亦不复闻——
只剩下冷月下冷星下的冷血。
“没事,”冷血说,“是猫叫。”
那一晚,自小刀又把窗扉掩上之后,他在外面痴痴的守候了一夜。
——没有事。
——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过,也没有事再发生过。
——那头“野兽”始终未再出现。
(他是谁呢?)
(他要来干什么?)
(我跟他之间,谁输谁赢?)
(我和这人就象一座森林里的两头巨兽,迟早都要相遇。)
冷血这样想,但想到头来,他的眼前不是浮现小刀脸上的刀疤,就是那双如刀似玉的双腿。
——挥不去的映象,就象久蛰水中的龟鳖,抹不去背上的厚苔。
第三天,他们又启程上路。
小刀依然坐在车内,刺绣。
冷血依然坐在车外,赶车。
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冷血去买吃的,小刀则给小骨喝水;冷血会把买回来的食物递给车上的小刀,小刀也会自袖里伸展皓腕去承接冷血买回来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们好象并不相熟。
甚至并不相识。
他们似乎都很安祥。
也很信任。
——只不过想不到什么话说,又或是无话可说而已。
沿路上,依然有很香的大白花。
再下一站,就要回到老渠了。
但已近夕暮了,夕阳把彩霞烧得一塌糊涂,灿烂仿佛还发出爆炸的声响。
冷血故意先在这一站歇一晚。
——入夜到老渠,总是太惹人注目。
他们入住“红灯客栈”。
——顾名思义,这客店倒真的挑出一盏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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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和晚霞映在小刀正扶着弟弟进入客店门口的脸上之际,冷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伤,好得相当的快。
——那刀疤已不甚显眼。
——一如自己身上的伤。
——但她内心的伤呢?
自己既然看了她的身子,而且看着她受辱,那么,她就是他的了。可是,他该怎么开口、如何表达这心意,才不会伤了她呢?冷血因为对她生了生死相依之情,在这样一个正在落暮的夜晚,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但那满溢的深情,还是没办法令他对她说得出半句可以表达出万一的话来。
休歇的时候,冷血因提防那只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的“野兽”,所以他整个人就像一张睡不习惯的床,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是清醒的。
他静聆着鼓声。
直至中夜,他也没听到鼓声。
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花香。
还有敲门声。
叩门的声音很轻,象一只温柔的啄木鸟在外面表示要造访。
冷血马上坐了起来,他的手按住了桌上的剑柄。
“我可以来看你吗?”
说着,便推开了门。
那是小刀的声音。
她是连同花香一齐进来的。
少年冷血 … 第七章 没有爱,恨也可以
人生便是如此:你一直期待的事,未必能够如愿;但意外之喜,总是在山穷水尽之时柳暗花明似的悄然莅临。
冷血防的是那鼓声,听到的却是敲门声。
他等的是那“野兽”。
来的却是小刀。
他要点灯,小刀摇头,示意他不要点。
她披着发坐在冷血的床沿,外头是花香、月色。
她现身的是轮廓,象刚自古井里或古镜上飘出来的幽魂,禁不得烛光一照。
她忽然去握住冷血的手。
──如同冷凉握住了热。
──沁寒握住了温。
冷血在震愕之余,却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冷凉的一点傲慢。
()
他想要用一生的热来珍惜。
他深深感觉到小刀细小皓腕传来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颤的力量。
“我有话要问你。”她幽幽的说。
“小刀姑娘……”
“叫我小刀。”
‘你真的不要点烛吗?”
小刀立刻摇头,慢,但坚决。
“你要回答我老实话。”
“……”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是都还记得?”
“哪天晚上?”
“Ru房山的那晚。”
“是。”
“记不记得?到底?”
“……记得。”
“你!”
“我不会忘记的。小刀姑娘,我知道这是冒犯了你,亵渎了你,可是在我心目中,你还是我最爱慕最纯洁的……”冷血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也费了好大的劲却还是说不下去。
“我要你忘了一切!”
小刀呼吸急促起来,冷峻的说。
“恐怕不能。”
“你马上给我忘掉!”
“不能。”
“你不忘记,我就挖掉你的眼珠……我就杀了你!”
小刀突然拔剑。
房间里的暗黑里精芒一闪。
剑锋映着月光,再钝的剑也漾出锐芒。
剑指冷血的胸膛。
冷血不知避不开去,还是根本没有避。
“小刀……”他想劝慰。
“我杀了你,杀了你,我今晚来这儿为的就是杀了你──”小刀饮泣着说,“你是世间唯一看着我受尽凌辱的人!”
“小刀,那是不值得的,”冷血心平气和、坚定的道,“在我的心中,侮辱你的人只是侮辱了他自己。为这件事心里留下阴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不值得?!你当然是!”小刀饮恨的道,“你以为是你中的毒,你受的伤么!感情上的伤往往是最难愈的,你是不会知道,不会明白的!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看见我的脸吗?已给划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刀疤,你要我怎能忘记?我也在你脸上划一刀看看?”
冷血坚定地道:“小刀,假使你高兴,你可以在我脸上划七刀八刀,假如你喜欢……”
小刀忽然怨憎了起来,恨声悲语的说:“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一剑就刺了下去。
冷血还是没有闪躲。
没有避。
剑刺进肌肉里的感觉,令小刀吓得连剑都丢掉了。丢到窗子外面。
她扑到冷血身上,用手拼命捂住他的伤口,为的是不让鲜血流出来。
“你痛吗?很痛吧?”小刀哭倒在他淌血的胸膛上,“你不避吗?你为什么不避?我知道你是避得了的。”
冷血看着月色在她的发瀑镀上一层银意,他用手轻沾边发沿的霜色,只说:“小刀,假如这样做你能不伤心,你就刺吧……”
“不!”小刀哭了起来,“我只怕你嫌弃我!”
冷血忽然把她抓了起来,怒吼:“住嘴!”
小刀果然噤了声。
身子与身子之间有了距离,反而看清楚了他正扩染衣襟的血渍。
小刀又慌没了主意。
“我的伤不要紧,死不了的!”冷血迫切的恳求:“告诉我,小刀,你也得忘了你心中的伤。”
小刀破涕为笑,轻抚他的伤,道:“你怎么把人象小鸡一般拎着?”
冷血连忙放下了她。
“可是,我还是伤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你会恨我吗?”小刀殷殷的问,“如果没有爱,恨也可以。”
冷血笑了。
──月色柔和,冷血的笑一点也不冷血。
这一笑真好。
今晚的月色更好。
月色一夜比一夜清亮。
月亮一晚比一晚更圆。
“你忘了那晚的事好吗?”小刀和着花香,倒在冷血宽厚的怀抱里,“我要你忘了那晚的事。”
“不,我忘不了。”冷血厚重的说,“从第一眼见你跟你撞在一起,只要有关你的事,和你的一切,我都忘不了。”
小刀捶他,却是捶痛了他的伤口。
小刀连忙收起粉拳,娇憨的刮着他:“你真不要脸,脸皮真厚!”
冷血呵呵笑了:“我连脸都不要了,还要脸皮来干什么?”
忽听外面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叫道:“收买脸皮,三钱四张。”
另一个声音则叫嚣道:“见色忘义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另一人则叫骂道:“昨晚让你走脱,看你今夜是不是还要当缩头乌龟!”
冷血轻轻推开小刀,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缩头乌龟。我只是一只好人难做的乌龟而已。”
稿于一九八九年八月底至九月初:与苹果、沙梨、影子、安妮坦、山山、宝宝各会聚后。
少年冷血 … 后记 我仍逆着车行的方向走
一九七四年时曾写过四行诗:
车行时才知道原来风
是为阻止它行而吹的
如果明白这道理就会
明白自然的真正用意
现在读来,颇堪玩味。因为我在创作和文学的途径及进程中,也是相当“逆行”的。勇于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就是一种气概──当然,独往还要有独往还的实力才可以往还得起。谁不希望有沈虎禅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试万把剑,杀万人敌”的豪情胜概,但千万别只想望速成“杀万人敌”的“有我无敌”之境──先得想一想: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试万把剑未?
说实在的,在这多风多雨的江湖,就算是“江南白衣方振眉”,也难免多风多霜了。这些年来,到底是走遍千山路,还是千山路走遍了我,是不能一一明辨的了。一如我在一九七三年时发表于台湾“中外文学”的一首诗:“佩刀的人”的其中一段:
……我紧执那腰间的刀,手中的诗
在暮色苍茫间我坐下来,看见现在隐身未来向我走近,禁不住的我禁不住的想:
究竟刀佩着人,还是人佩着刀?
那佩刀的人,究竟是不是
我,是不是那佩刀的人?
从这苍凉的风景里我走过
还是我被这苍凉的风景走过?
一直我为浏览着还是被浏览者而思索从中我顿悟了:
别离,是爱情的最美丽
许多感动,一如那失去多年的伴侣
重现于你独坐的长椅上
暮色是何许深沉
又有谁知道
那人何时白发?
悲在唐朝
还是哭在宋朝?
他已去得遥远
还是就坐在我的身侧?
在浓烈的夜色里
究竟我是他?
还是他是我?
写这首诗的我,才十八岁,而今回顾前尘,不朽若梦,江湖路远,红炉小雪,却不知这些年来,是我创作了文学,还是文学创作了我?是武侠塑造了我,还是我塑造了武侠?只知道,写这篇文章的时分,正是要千里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