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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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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时候走?”允嘉问他。

    “明天上午交了钥匙就走。”

    他们正说着,陈家的人来了,夫妻两个抱着孩子,后面跟着丈人丈母娘,神情宛如接受大员。小孩子一进门就哇哇大哭,哄也哄不停,女人皱皱眉头,“这里好像风水不大好,我叫你不要”,男的说“反正我们又不做生意,到底大十几个平方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巡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故意破坏的痕迹,满意了,跟许鉴成约好第二天早上十点过来拿钥匙。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计时铃响了。许鉴成说,“那是热水器,我妹妹要洗个澡。”

    陈家女人的刀条脸又拧了起来,“热水器很费电的,你们明天一走,就要算到我们家的水电费里了。”

    许鉴成心想,我们连热水器都送给你们了,还在乎这么一点电费?身边的允嘉已经笑眯眯地开口了,“阿姨,你怎么知道热水器费不费电呢?你用过吗?”

    陈家女人讨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鉴成关上门回来,才发现允嘉的脸色变了。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挣得苍白。他正要问她,她一扭头冲进浴室,拿了个脸盆乒乒乓乓往墙上的瓷砖砸过去。但那些瓷砖牢固得很,她死命地砸了几下,一点动静也没有。

    鉴成立刻跑过去拉住她,“你干什么?!”

    “我把它敲下来带走!”

    “敲下来不就都碎了吗?”

    “我高兴!!!”允嘉用力挣脱他,又用脸盆朝墙上砸过去,撞击声在小小的浴室里夹着回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鉴成一看不对头,只好从背后用力抱住她,允嘉拼命挣扎,最后两个人一起精疲力竭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

    鉴成擦擦额头上的汗,靠在洗脸池边的墙边,深深喘了一口气。对面,允嘉趴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头埋进胳膊肘里,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有肩膀微微抽搐着。

    浴缸里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慢慢地往下掉。空气仿佛冻成了一块冰,能清清楚楚听见水滴悠悠地从水喉荡下来,荡下来,撞到瓷砖地面,然后“啪搭”脆生生碎裂开来,听得人的心跟着一颤。

    鉴成数着水滴一颗颗掉下来,心里一片茫然。等数到第十滴水,他强打起精神,拍拍允嘉的肩膀,“起来。”

    允嘉摇摇头。

    过一会,计时铃又叫起来。他又拍拍允嘉,“去洗澡吧,否则水要冷了。”

    允嘉这才抬起脸来,额前的头发乱成一团,眼睛红红的,脸色平静了些。她把头搁在手背上,眼巴巴地看着鉴成,“你给我把瓷砖都给敲了。”

    “算了吧。”

    “敲了。”

    “何必做小人呢。”

    “就是要做小人。”

    “那你自己敲。”

    “我敲得动还叫你。”

    “敲下来你打算怎么样?”

    “我带走。”

    “然后呢?”

    允嘉不出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觉不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很烦?”

    “嗯。”

    “我是说真的很烦。”

    “是很烦。”

    “哼,”允嘉咬咬嘴唇,想了一会儿,脸上慢慢展开一个坏笑

    ,“所以她生不出儿子来,活该。”

    “生女儿怎么了?”鉴成觉得诧异。

    “生女儿不好啊。”鉴成这才想起陈家女人手里抱的是个女儿,而去年他家的确为这件事情闹得沸反盈天,陈老太太在B超结果证明长孙不是男孩后居然心血来潮要求媳妇去引产,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跑到公婆家里二话不说找根绳子就往大门上挂。当然没有一尸两命,但从此双方彻底吵翻,公婆扬言和那个孩子“隔代”,从此再也不踏她家的门,这次占房子也只好硬把丈人丈母娘从外地请来。

    “你自己不也是女的?”

    允嘉幽幽地说,“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我要是男孩,他们家就要。女孩就不要,所以我爸就只好不要我。”

    鉴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其实”,他舔舔嘴唇,“他们不懂,女孩子比男孩子好玩多了。”

    “好玩?”

    他点点头。

    允嘉看看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玩具。”

    鉴成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

    “你觉得我好玩吗?”

    他点点头,“好玩。”

    “怎么个好玩?”允嘉歪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个好玩…比如,现在,我们都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去管墙上的瓷砖。”

    “取笑我。”允嘉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洗澡吧。”

    “嗯,你出去。”

    鉴成关上浴室的门,坐回客厅地板上。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想起刚装上热水器的时候,总是担心它会漏电,凡有人洗澡……哪怕是当时很讨厌的后妈……,他都会留心着,等他们洗完澡走出浴室,再睡觉。

    今天,真的是最后一回了。

    允嘉走出浴室,身上穿了件蝙蝠衫,腿上套条宽宽的运动裤。空气里传来一股热气,中间夹着洗发液的气味,是一股茉莉的清香。

    鉴成还坐在地板上发呆。天已经黑了,他也没开灯,不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桔红色灯光透过房间里那几扇已经卸去窗帘的窗子投进来,一直照到客厅里,映得地板墙壁都暖融融的。隐隐约约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哨子和人声,在似暗非暗的黄昏里,明明不过几十米之外,却仿佛格外悠远,不知是从苍蓝天幕里哪个角落飘来。

    “怎么不开灯?”允嘉到他身边坐下,脸上红朴朴的,一面伸着两手轮番绞额前短发上的水滴,“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擦擦头发?”

    鉴成这才想起,电吹风已经让后妈拿走,浴室里仅有的一条毛巾也是湿的。他从房里找来一件旧蓝白格子法兰绒衬衫递给允嘉。

    允嘉拿衬衫包住头发一阵乱擦,随后像小狗一样用力甩甩脑袋,再摸一摸,满意地叹了口气。

    “肚子饿不饿?”鉴成问她。

    允嘉点点头。

    “我这里有饼干。”

    “我不要吃饼干。”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允嘉眼睛一转,“我们去买烘山芋吃吧。我有五块钱。”

    “那要到街口去买。”

    “买就买。”

    鉴成有点犹豫,“那你回去就很晚了。”

    “不要紧的,我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会说什么的。”

    他们凑起来有差不多二十块钱,买烘山芋绰绰有余,便又买了几串臭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和两罐啤酒,看着居然颇为丰盛。

    他们在地板上摊开报纸,拉开啤酒罐对饮起来,一面吃一面聊天。鉴成讲学校里的事情,允嘉骂同屋的那个老姑娘脾气刁钻还偏偏丑人多作怪又吃芦荟又往脸上抹生鸡蛋。

    “二十岁开始可以结婚,都已经二十八岁了,算算看,一年四个季度,乖乖,整整押了三十二个季度的库存啊,擦什么鸡蛋,还不快清仓,要不然会周转不过来的,我都替她着急。”允嘉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数。

    鉴成差点笑得岔过气去,“我爸以前总说你更加像他的女儿,真是一点不错。”

    允嘉听见“我爸”这两个字,愣了一下,然后喝口啤酒,轻轻笑笑,“像有什么用,你才是亲生的。”

    鉴成意识到她大概想起了爸爸临走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母女打却给他留了两万块钱那回事情,很后悔说那句话。

    两个人默默地把剩下的晚饭吃完。鉴成用报纸把山芋皮和花生壳包起来,看看表,又看看外面,站起来,“八点半了,我送你回去。”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工地上的灯格外明亮,哨声人声也越发真切了起来。

    允嘉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公共汽车还有没有了。”

    “应该还有的,要是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骑车送你回去。”

    “我又喝了酒,我妈要是闻出来怎么办?”允嘉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你还喝酒?”鉴成突然想起后妈的确规定过允嘉不许再喝酒,刚才一时兴起买啤酒的时候根本没想到。

    “我忘了。你不也忘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呢?”

    “我说…”允嘉眼睛转了一转,嘴角往上一翘,“我就跟你睡。”

    “怎么睡啊?床都拆了。”鉴成惊讶地问,他回头看看,房间里空空如也,靠窗的地板上,只是用几床旧棉被搭了个临时的床铺。

    “我们可以一人一条被子,然后把衣服都盖在上面。就象那一年地震,我们在自行车库里睡了一个月地铺,你记不记得了?”

    “很冷的。”

    “还好吧,我们有两个人呢,”允嘉看看四周,又高兴起来,“你给我妈去打个电话,就说时间太晚,明天早上我再回去,这样我可以少挨一顿骂。否则,”她扬起眉毛,“我就告诉她,你买酒给我喝。”

    鉴成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只好到楼下去给后妈打了电话。回来,允嘉已经把被子分好,两只手抱着膝盖,坐在地铺旁边发愣。房间里的日光灯管坏了一只,另一只也中气不足,昏白的灯光微微地忽闪,和着窗外桔红色的灯光,在蓝底碎花的被面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身子很小,头大大的,吹干不久的头发看上去毛毛的,乍一看,简直有点像只绒毛小熊。

    “想什么呢?”鉴成走过去,拍拍她,“电话打好了,你妈叫你明天早点回去。”

    允嘉像突然从梦里惊醒,震了一下,摇摇头,对他笑笑,“没想什么。”

    “要不,我再去隔壁借一条被子来吧。”鉴成问。

    “算了吧,把人家的被子拿来在地上擦来擦去,多不好。”她摇摇头。

    鉴成把日光灯关了,两个人合衣躺在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冷不冷?”鉴成问。

    “不冷。”允嘉的脸隐在墙边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以后要听你妈的话,还有,好好准备考试。”

    “嗯。”允嘉翻了个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接着念书啊。”

    允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可怜,相当于爸爸妈妈都没有了。”

    鉴成苦笑一下,“反正我也大了,身份证都有了,”他看看她,“睡吧,明天六点半我叫你起床。”

    “嗯,那我睡了。”允嘉翻了个身,朝向墙壁,打了个哈欠。鉴成百无聊赖地瞪着屋顶一条长长的水渍从天花板这头一路蜿蜒到那一头。

    过了好久,鉴成满以为允嘉已经睡着,突然,却听见她轻轻地问,“我一直在想,以后要是在大街上碰见你,我叫你什么?”允嘉问话的口气很清醒,一本正经,仿佛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像一块刀片在他心里飞快地划了一道,片刻的麻木之后,一阵阵痛了起来:妈妈没有了,爸爸没有了,现在,连这个妹妹也要没有了。因为,因为她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妹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当初是由於父亲的一段风流身不由己地联系在一起,又由於他另一段风流即将分开。

    这个让他不知是爱是恨,又爱又恨的家,到现在,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终於也要被风吹雨打而去。

    鉴成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许久,终於咽口唾沫,“就叫我许鉴成好了,你不是老想那么叫吗?”以前在一个学校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允嘉就很喜欢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常常被他教训,逼她叫“鉴成哥哥”。

    “我现在又不想那么叫了。我还是叫你鉴成哥哥,行吗?”

    “行啊,”他转过头,允嘉后脑勺上短短的头发中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旋。他忍不住伸手去点点那个旋的中心,“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那我就还叫你鉴成哥哥。”允嘉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声音里透出一种好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之后的轻松。

    “睡吧。”鉴成的喉咙有点涩,干巴巴地说。

    “嗯。”允嘉点点头,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一缩,“我睡觉了。”

    鉴成也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工地上连夜赶工,人声哨子声透过玻璃窗渗进来,说来也怪,卸去窗帘,连窗户也都像不隔音了。这一夜睡得不熟,总好像浮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睡得小心翼翼,稍微一动就要醒过来似的。

    快天亮时,他醒了一次。看看枕边的钟,才三点多钟,正要再睡去,发现旁边的允嘉已经把头转了过来,朝向他的这边。允嘉倒好像睡得很熟,窗外的灯光映得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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