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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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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好像睡得很熟,窗外的灯光映得她脸上红红的,神色很平静,睫毛安安稳稳地覆盖在眼睛上,额前几根刘海散着,嘴唇微张。鉴成看着看着,差点笑出声来,因为允嘉嘴角亮晶晶地挂下来一条口水,一直流到下巴,看上去傻里傻气的。

    那一个刹那,鉴成被她的神情怔住了,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现,赵允嘉睡觉的时候居然还会流口水。

    这么多年过去,在这个刹那,好像时间一分一秒都没过,赵允嘉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明天早上一定要告诉她”,他高兴起来,终於抓到她的软肋了。然而随即想到,明天一早就要送她回去,然后,他交出钥匙,回学校。然后他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碰头。

    小时候,允嘉学游泳是他教的。为了帮她快点学会,他坚持不让她用救生圈,一开始就争取自己浮起来。小丫头在岸上不可一世,到了水里却露起怯来,拉着他的手臂一个劲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噢”,等他一再保证,她才放心把头闷下水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她很快学会游泳,自然不再需要他抓,他的责任换成盯着她,不让她游到太远的深水区。

    但是此刻,不知为什么,那句稚声稚气的“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噢”一次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隔了悠悠的岁月,还像是她在那里请求,叫他听着心里难过起来,却又说不上究竟为了什么难过。
 


当时已惘然(吴越) 正文 第九章 不期的离别(3)
章节字数:9068 更新时间:09…01…10 11:07
    他就在这种淡淡的难过中一觉睡到天亮,是允嘉叫他起床的。她嘴角的口水已经擦得干干净净。

    他们把最后两包速食面泡了当早饭,他问允嘉,“东西都理好了吧?”

    允嘉点点头,指指手里的包。

    他们关上门,鉴成骑自行车送允嘉去车站。南方的冬天阴湿,加上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雨,虽然不大,地上都潮了,一股股冷气窜起来,顺着裤管爬进去,让人哆嗦到心底里。

    那里是公共汽车的起点站,他们到的时候,离发车还有二十几分钟,还没有乘客,一个神色灰败的司机在驾驶座上懒洋洋地啃烧饼油条,啃几下,兴致来了,气运丹田朝驾驶座车窗外大刀阔斧地吐一口痰。

    他们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

    “难得车子这么空。”鉴成说。

    “用不着占位子其实也挺没劲的。”允嘉撇撇嘴。她把头凑近脏污的车窗,呵了一口气,窗上顿时覆上一片白汽。

    “你有没有玩过这个?”允嘉一边说一边把右手握成拳头,把靠近小拇指的那一面印到车窗的白汽上,又在上面加上四个圆圆的点,一个稍大,另三个小一点,“你看,像不像一只脚?”她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鉴成。

    鉴成凑过去看,车窗上还真印着一只圆嘟嘟、胖乎乎的小脚印,配上四个稍弯的小脚趾,煞是可爱。他笑起来,“怎么才长四个脚趾头?”

    “长不下了,”允嘉认真地说,“我手就这么大,画五个脚趾头不好看的,”她灵机一动,指指鉴成的手,“试试你的吧。”

    鉴成伸出自己的手握成拳头,学着允嘉的样子呵口白汽,把拳头反面印上去,那只脚果然大了许多,允嘉小心翼翼地往上点了五个脚趾,再把充当大脚趾的那个涂大一点,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饶有兴趣地接着玩下去,等他们把两排脚印爬满窗户,有人开始上车了,大声地问司机到某个站该买多少钱车票。鉴成看看允嘉左手上的表,还有十分钟。允嘉手上戴着的,还是那只几年前汤骥伟送的那只米老鼠卡通电子表,时日长久,换过一次电池,表面上的塑料开始斑驳,天蓝的表带也黯淡下来,退成一种带着点脏的苍蓝色。当时看着奢侈,现在已经显得很寒酸了。

    “什么时候给你买个表吧。”鉴成突然说。

    允嘉原先在专心致志地画脚印,听了他这话,回过头来,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表,“买表干什么?”

    “这个旧了。走得准吗?”

    “准倒是还挺准的,就是计算器坏了,你看,”允嘉一遍翻出计算器按给他看,“随便按哪个键,出来统统是8,大吉大利。”

    “给你买个新的吧。”

    “真的?”

    他点点头。

    “为什么?”

    “没为什么。”

    “你有钱吗?”

    “这点钱还是有的。”

    允嘉眼睛一亮,但随即又低下头去,摸摸表盘上那只米老鼠,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说,“算了吧,饭都快没得吃了,还买手表。”她瞄瞄鉴成手上的那只“上海牌”,“你自己的表也够破的。”

    “我这表破归破,经用着呢。”

    允嘉又看两眼自己手上的表,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早知道这样,应该趁那时候你爸有钱,让他给我们一人买一块好表。你说对不对?”她脸上有几分惋惜,仿佛错过了什么好机会。

    鉴成点点头。

    上车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允嘉问,“你在抽烟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

    “昨天你给我擦头发的那件衣服,那件衬衫,上面有香烟的味道。”允嘉的声音里隐隐带着点得意。

    鉴成这才想起来。进了大学以后,学校里同学有抽烟的,慢慢地也学了一点,但很少抽。前两天心烦,正好在家里找出一盒父亲留下来的“云烟”,就抽起来,不知不觉把它都给抽了。没想到小丫头鼻子那么尖。

    “我也就随便抽抽,正好有一盒………”他有点尴尬。

    “香烟味道到底怎么样?苦不苦?”没想到,允嘉半眯着眼,问出这么一句来。

    “嗯……有一点,不过,累的时候可以提神,”他看看允嘉的神色,立刻换上一本正经的口气,“女孩子不许抽烟,你别动那个脑筋。听见没有?”

    允嘉扁扁嘴,“我也就随便问问。临走还不忘记训我。”

    司机开始准备发车,允嘉点点他的胳膊,“快开车了,你下去吧。”

    鉴成拍拍她的肩膀,“自己当心。”

    她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冷冽的清晨,一个男孩子站在七路车站的路牌下,汽车开出站时,他朝车里的一个女孩子微笑着挥挥手。车里的女孩用手擦掉窗上的水汽,也朝他微笑着挥手。隐隐约约能看出水汽上印着的两排脚印,一排大一点,一排小一点。都是圆嘟嘟、胖乎乎的,一排长五个脚趾,另一排长四个脚趾。

    他们就这样微笑着挥别了一同走过的岁月。

    那天下午,许鉴成回到学校,宿舍床上放了几封信,是他不在的这几天收到的。他懒懒地靠在枕头上,一封封拿过来看。

    顶上那封寄自北京,横七竖八爬着汤骥伟的乌龟体钢笔书法。他已经知道了许鉴成爸爸的事情,表示“极大的震惊”和“十分的同情”,用了七八个感叹号之后,就开始迫不及待讲自己。这位老兄的春天终於来了……历史系某个“清纯得跟滴水似”的女孩在他的穷追不舍之下招架不住,答应同他“交往交往”。汤骥伟不无得意地提到,他是在四五个男生的惨烈角逐中脱颖而出的,“可他妈费了我老鼻子劲”,那滴水几度动摇,晃啊晃,晃啊晃,到底还是掉进了他的盘子里。最后,他踌躇满志曰,“有信心在暑假前拿下”。

    许鉴成笑笑,要在往常,他大概会马上铺开信纸写回信恭喜,顺便打趣他两句,这会儿却什么精神也没有。他翻到下一封,不由半坐起来,居然是向晓欧写来的。

    向晓欧的字很漂亮,端端正正的,一个个印在浅蓝色条纹信纸上,让人直想一口气把信马上读完,读完了,心里又有点不舍得,忍不住再回头重新读起,即使每个字都已经读过了。

    信里其实并没有太多内容,就是跟他问好,讲了点近况,说四月份要来复旦参加一个校际活动,到时候有空的话可能来看看他。

    她并没有直接提起许家的事情,但是鉴成猜她从哪里听说了,因为在信末,正文之下,她加上了这么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两行字写得有点草,像是临时加上去的。鉴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苦笑一下,向晓欧没说错,他们两个都是够倒酶的。但“相逢何必曾相识”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又把信仔细看了一遍,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还是不得要领,然后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家里乱七八糟,自己前途未卜,还有心去胡思乱想。

    他给汤骥伟和向晓欧写了两封几乎一模一样的回信,感谢他们的关心,然后扔进邮筒。一个星期后,收到向晓欧的回信,这次写了足足两张纸,说了很多学校里的趣事,里面提到,她们宿舍对面就是男生宿舍,那些男生也不知吃了什么补药一天到晚喜欢对着她们唱歌。有个广东籍男生尤其讨厌,每天晚上叫着“向晓欧”拿粤语唱李克勤的“只想你会意”,唱得十分难听却风雨无阻,唱来唱去,她一点没会意,倒弄得整栋楼的女孩子一边倒觉得那个男生痴心可鉴。

    “对付这种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向晓欧在信里问。

    鉴成看了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她还有这种麻烦。他想了想,给向晓欧回信,“我要是你,就买一盘正宗的李克勤,等他下次唱的时候,用四喇叭录音机对着他放回去,音量调得越大越好,起码让他看到自己的差距。”

    寄出那封信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向晓欧跟他讲这种事情,相当于是拿他当个知心朋友看待了。他心里有根弦猛地拨动了一下,又不知怎么的,有点迷茫起来,像有时候考试,明明觉得题目都做出来的,走出考场,再想想,又好像总有哪里不对。

    赵允嘉曾经认真地跟他讨论过“以后要是在大街上碰见你,我叫你什么”,然而,事实上,自从那天送走了允嘉,他还从来没有在大街上碰见过她。

    一个月后,他去给后妈送几封人家寄回老地址的信,大大出乎意料的是,允嘉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她搬到她父亲家里去了。

    后妈叹了口气,“就当我没生这个女儿。”

    原来,赵允嘉搬来没几天就闯祸了:同屋的老姑娘相亲相来个男人,好像还挺满意的,请人家来吃饭,兴冲冲做了一道“腌笃鲜”,结果赵允嘉趁她不注意往砂锅里撒了半罐子盐,这下可好,一锅汤只剩下“腌”,“鲜”跑了个无影无踪。后来老姑娘的对象没成,抹鼻涕擦眼泪地怪到赵允嘉母女身上,在楼道里骂她们是狐狸精转世投胎。赵允嘉死活不肯道歉,后妈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她一个耳光,说“你给我滚”,没想到她真的扭头就跑。不过,这一回,她那位诗人爸爸倒是真的收留了她,结果第二天她回来,说句“妈,以后保重”,三下五除二把几件衣服塞进箱子拎了就走。

    允嘉的妈按按太阳穴,“有其父必有其女,也不看看是谁养她这么大,算她翅膀硬了。也真该我倒酶,老的小的,就没碰到一个有良心的。”她的声音里透着点自嘲的苦涩。

    后妈最近又憔悴了许多,不知是年纪到把还是疏于保养,眼角边、额头上细细的纹路都浮了起来;头发很久没有锔油,看着风尘仆仆的;扑在脸上的粉也远没有从前那么匀润,想遮遮不住,反而显出几分尽心竭力后的免为其难,让人都不大忍心看。

    鉴成想起多年前那次允嘉偷家里的钱,也是被她扇了一个耳光后跑出去。虽然同情后妈的处境,却也不由想:除了扇耳光,你还会干点什么别的吗?

    允嘉的父亲住在文化宫职工宿舍,一栋土灰色墙面、外表斑驳陆离、无论什么气候看上去都让人联想到阴天的楼里。那个周六鉴成去看她,撞到一个女孩子在楼下风口里生煤炉,仔细一看,正是赵允嘉。

    赵允嘉穿件半新旧的紫红色羽绒服,领口有一圈毛,已经脱了一半。许鉴成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把什么东西点着了扔进炉膛里去引火,一股浓重的灰烟随着腾空而起,楼上一家的女人探出头来咳嗽两声不耐烦地喊了一句“还生什么炉子,家里没有煤气吗,空气污染,空气污染你懂不懂”,她抬起头来,揉揉眼睛,回人家一句“阿姨啊,三十号了,我们家煤气正好用光,你家有多余的借一瓶来用用吧”,正说着,一眼看见许鉴成站在对面,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咧开嘴,对他笑笑。脸上斜着一道醒目的黑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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