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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允嘉飞快地瞄了许鉴成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把眼光挪开,接着眉飞色舞地往下讲,汤骥伟“哥们随便坐”了一声也聚精会神地去看电视,但沙发上只剩下赵允嘉旁边那一个位子。他只好坐在她旁边,偏偏她又背过半个身子,连话都不跟他搭一句。
没几分钟,电话铃响了,汤骥伟伸手去接,粗声大嗓地“喂”了一声后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蔫将下来“是我是我”,话过十句,还没出现“你丫”和“我靠”这两个关键词,声音却像入了锅的汤圆一样软下去、软下去,鉴成由此推断对方一定是“小碗”。
允嘉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把音量调小,转过头来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扯平嘴唇,完成任务一般地在腮帮上拉开个木木的微笑,他也笑还了一个,这次,他看到她手腕上又戴起了那个年长日久的米老鼠卡通表,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左手往后缩了一缩。
汤骥伟没完没了地电话诉衷肠,诉到后来,居然还嫌听众碍事“你等一下,我换个电话”,跑到房间里分机上去打了。鉴成和允嘉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对着热热闹闹的电视节目坐了一会儿,终于,允嘉站起来到厨房里去了,他听见汤骥伟的妈说“不用不用,就快好了”,允嘉说“那我正好帮着摆桌子”。
那天吃饭,赵允嘉坐在他对面。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共一张桌子吃饭了,这一次,却是在别人家里。
大家刚动勺子,汤骥伟的妈已经迫不及待“唉,怎么样,味道怎么样,不错吧”,汤骥伟嘀咕一声“妈,吃都没吃,你叫我们怎么回答”,赵允嘉舀了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口,抬起头来,舔舔嘴唇,半眯起眼睛笑笑,“阿姨,真好吃,比以前我们家做的好吃多了”。汤骥伟的妈很高兴,“好吃那就多吃几个”。
鉴成一口咬下去,汤圆是豆沙馅的,和了点莲蓉和桂花。他忍不住又抬头看看允嘉,因为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是不爱吃豆沙的,以前家里做汤圆,她从来都挑芝麻馅的吃,把豆沙馅的拨到他碗里。而允嘉现在却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吃得津津有味。
允嘉那个神情让鉴成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他家吃晚饭,桌上冷场,也是她突然擦擦油汪汪的嘴,冲着自己的爸爸甜甜地一笑,“伯伯,这鸡真好吃。”
当时他心里有点鄙夷她做拖油瓶还这么自得其乐,现在再回想起来,会不会也是一样,她做出那副样子,只是为了讨人家高兴?
想到这点,他不由心里一颤,那个时候,赵允嘉才九岁,就已经知道要讨人家高兴了。
吃到一半,汤骥伟也看见了允嘉手上的表,“咦”了一声,“嘉嘉,这表你还戴着?”
允嘉点点头,“嗯”了一声。
“什么表?”汤骥伟的妈问。
“就是那年舅公从台湾来探亲送给我们每人一块的,我给了她,”汤骥伟说,“总有六、七年了吧。”
“还说呢,看看人家赵允嘉多仔细,你呢,好好的手表都让你拆坏了。”汤骥伟的妈立即开始教训儿子……高三的时候,汤骥伟那块英纳格突然不走了,怎么修也不行,他妈心疼了好一阵子,从此常常挂在嘴上。
“妈……”汤骥伟很不高兴地噘起嘴。
允嘉突然插嘴进来,“阿姨,汤哥哥忙着念书,当然顾不上手表了。”
“就是就是。”汤骥伟有了下台阶,立刻高兴地附和,两个人相对一笑。鉴成看着他们这副样子,心里有点不是味道,总觉得今天从一进门到现在,谈话间一直都被他们两个摒在外面。
吃完饭,汤骥伟说要下楼去把家里过年剩下的几个炮仗给放了,讨讨喜气,允嘉一定要跟了去,汤骥伟说“你会放吗”,允嘉回他“放一次不就会了吗”。
鉴成就和汤骥伟的父母一起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两个在对街马路的路灯下轮流着点炮仗,你一个我一个,到最后一个,赵允嘉点的,窜上半空后,居然没有炸开,又原样掉了下来,在汤骥伟的肩膀上弹了一下,最后掉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柏油路上,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汤骥伟先反应过来,立刻朝后退了几步。允嘉还呆呆地看着面前地上那个炮仗。
许鉴成看着允嘉被羽绒服撑得鼓鼓的小身影和那个炮仗,脑门一热,心突然“砰砰”地猛跳了起来。
几秒钟的沉默后,汤骥伟的妈尖叫起来,“伟伟,走开啊!”
“你们,你们快回来!”汤骥伟的爸跟着喊。
汤骥伟稍微镇定了一点,看看赵允嘉,再看看炮仗,却仍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鉴成的心抵着胸口闷闷地跳,抓着阳台扶手的手微微发抖,险些脱口而出“你个笨蛋,还不快点先把炮仗给扔远一点!”话到嘴边,才意识到那样做恐怕更危险。
赵允嘉这才清醒过来,看看汤骥伟,又回头看看阳台。她的目光碰到了鉴成的目光,这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正眼瞧他,她的眼光像是受了点惊,却并不怎么慌张,只是透着点茫然,仿佛走到一个什么地方,迷了路,在问他该怎么走。
那么个瞬间,回忆起来仿佛很久,但在当时,不过只是电光石火、一闪即逝的片刻。
那么个瞬间里,鉴成突然害怕起来,声带像是让什么东西给扯得紧紧的,面对着允嘉的目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张了几次嘴,竟然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他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
允嘉看了他一会儿,又把眼光移回地上的炮仗,鉴成猛地转身,“咚咚咚”穿过房间、客厅、大门,到楼梯,三级一跳,朝楼下跑去。
汤家住三楼,鉴成刚到一楼,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炸响,他差点摔了一跤,跟着背上也立刻爬满了汗,朝外面狂奔过去。
跑过转角,却看见赵允嘉和汤骥伟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允嘉一边走还一边把手里的打火机抛着玩。汤骥伟的“京片子”飘过来,“你胆儿还不小,佩服佩服”,赵允嘉的声音带着点得意“那算什么,我以前还跟男生打过架呢”。原来,刚才允嘉捡起地上那个炮仗,一口气跑出十多米,然后飞快地就拿在手上把它给点着了。
看见许鉴成,汤骥伟脸上有点讪讪的,笑起来,“哥们,你妹妹真挺厉害的呢”,允嘉却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就走了过去。
许鉴成跟在他们后面上楼,刚才的紧张褪去,觉得两腿灌了铅一样地发沉,心里慢慢涌上一阵无来由的恼火。照理说,大家都安然无恙,他应该很高兴,可他就是恼火,而且越来越恼火。
汤骥伟的妈一个劲地骂他爸买来这种假冒伪劣产品,然后骂那个出炮仗的厂家昏了心害人,说坚决要去消费者协会投诉,他爸推推眼镜“以后吸取教训,不买这些东西了,听听人家放就可以”,随即话锋一转,仿佛为了转移目标,左右骑墙做起口语八股文来,说赵允嘉“遇事不慌,沉着冷静,不让须眉”,不过以后要“权衡利弊,切勿冲动”,说自己的儿子“临阵迟疑,畏缩不前,惧色难藏”,无论如何都“逊色三分,枉为男儿”。汤骥伟脸上有点挂不住,抗议着“爸,你就会一套一套的,自己去试试看。”赵允嘉只是没事人一样嘻嘻笑着。
那天汤骥伟的妈留赵允嘉过夜,鉴成一个人告辞出来,走出一段才想起来手套没拿,便又回去,在楼道里迎面碰到允嘉。她没穿外套,身上是在房间里穿的红色高领毛衣,一只手搭在电灯开关上。那层楼共同负担路灯的两家住户一致认为,既然只有他们交电费,就没必要让过路人占便宜,为最大限度防止肥水流去外人田,把楼道灯开关做死,只有用手按住才会亮。其实,那不过只是一盏灰绿的小灯,灯光下,允嘉的脸色被大红毛衣衬得有点苍白。
“给你。”允嘉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把两只手套递给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猜的,我想你说不定会回来拿。”
“谢谢,”他接过手套,看看允嘉,想起她在汤家左右逢源的样子,“你很会说话。”
“我本来就很会说话。”
“现在更加会了。”
允嘉轻轻地笑笑,抬起手腕,“会说话没什么不好啊,你看,汤阿姨送给我的,乌克兰的爸上次去韩国带回来的。”
那是块很别致的女式电子表,椭圆的表盘,十二点、三点、六点和九点上各嵌一颗小小的水钻,表带是两根细细的银白色金属箍,远看去,倒有几分像个小手镯。
“你不是说喜欢男式表的吗?”
“女式表也不错,反正不要钱。”
“不要钱…所以,豆沙的汤圆也很好吃,对不对?”他其实并不想讽刺允嘉什么,不知怎的,话出口,就变了味道。
果然,允嘉的脸色变了一下。过了好一会,转过头去,幽幽地说,“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好。”
允嘉这句话让鉴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刮了一下,在那里涩涩的痛,又没有痛到忍不住叫出声的程度。
这时候,一家门里探出一个脑袋,带着点不悦的神情,检视到底是哪个居然把楼道灯开了这么久。
允嘉摆出个笑脸,“阿姨,再一分钟就好。”她的剪影投在墙上,小小的,单薄的,边缘有点模糊,像要洇到墙壁里去似的。
“你上去吧。”鉴成戴起手套。
“对了,”允嘉叫住他,“前几天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就是那天晚上…”
他愣了一下,想起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是我?”
“老太太说是我的一个亲戚,男的,我想来想去,除了我爸就是你了。我问过我爸,不是他,那就只剩下你了,”允嘉淡淡地回答,“找我干什么?”
“我…我…我…把手表忘在你那儿了。”仿佛习惯成自然,他现在经常在赵允嘉面前说些事后想自己打嘴的话;可是,赵允嘉那副粪坑石头样的脾气,偏偏让他想不说也不成。
“手表?”允嘉想了想,歪起头,“那块旧表啊?我扔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它。”
他倒抽一口气……允嘉果然把那块手表给扔掉了。允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脸上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神情。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把眼睛垂下去,扁扁嘴,好像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他叹口气,转身走下两级台阶,“扔了也好,那我走了。”
“鉴成哥哥…”楼道灯猛地暗了一下,随之又亮起来,允嘉在后面喊了一声。他回过头,“什么事?”
她依着墙壁,手还按在开关上,嘴角动了动,然后微笑了一下,“没什么,”然后又肯定似地说,“没什么,”她的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你走好。”
他也笑笑,“进去吧,这里冷。”
她点点头。
到了楼下,他才意识到她并没进去,因为楼道里的灯一直亮着,等他到了底楼才熄。
回去后,他在操场上抽了半包高乐,吹了一晚上风才去睡觉。刚才允嘉又叫他“鉴成哥哥”了,却让他心里加倍难受。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赵允嘉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他讲什么她听什么的妹妹,叫“鉴成哥哥”不过是客气,她想叫就叫,想不叫就不叫。她已经学会自己拿主意了,而且好像还很有主见。
那个学期专业课很多,要考英语和计算机等级考试,课余还要去打工,忙得鉴成焦头烂额。另一方面,他也充分认识到钱了的重要性。从前爸爸总是不等他问就把零花钱递过来,现在万事靠自己,才知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学校里各种杂费、活动费加起来不知不觉就是很乐观的一笔;考试的参考书、报名费也要额外花钱,而且不少,参考书动辄就是几十块钱一本;经常去向晓欧家,尽管帮着干活,总也不好次次空着手去;女孩子之间多少有点攀比,外语系的花样更多,土的洋的节日一个不落空,大家明着不说,暗地里比来比去,去年圣诞节他只送了向晓欧一张音乐卡,自己知道寒酸,今年情人节咬咬牙买了一枝玫瑰花送给她,没想到不死心的赵传叔叔仿佛发现他这个软档抱着一打玫瑰来反攻大陆,虽然向晓欧当场退还把人家坚决挡在了金门之外,也从没在他面前流露什么,他越发觉得对不住她,每次去她们学校都有点心虚,生怕她的同学笑他小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四大名著里写得最好的是“红楼梦”,因为里面有大段大段写吃的;学校里伙食太差,晚上肚子饿的时候,他就对着书里的美味佳肴啃饼干,居然还真有用,曹雪芹先生前世积德。
有一天,快天亮的时候,他饿醒了,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