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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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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嘉全神贯注地望着鞋带上那个小巧玲珑的水钻搭扣,把它在阳光里转来转去,翻了几个角度,凝视着它反射的五彩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一会儿,突然伸手擦擦鼻梁上的汗,抬头对着他灿然一笑,“远就远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在这里老早就呆腻了。”口气里听上去很开心,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后,满身轻松。

    她这个改变让鉴成愣了一下,再一想,也是,如果将来跟汤骥伟在一起,可能真会去得很远。想到这里,他不由凝神地看着允嘉,这几年时间过得飞快,见到赵允嘉,她都会变一点,时好时坏,渐渐的,变到现在这个样子……长大了,更漂亮了,身材让他不好意思多看了,穿着端庄的连衣裙,留着淑女的长发,却肆无忌惮地把脚半搁在地上,把凉鞋捏在手里晃。

    然而,从内心深处,她的肆无忌惮却反而让他有些高兴。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却只是高兴。允嘉从来没有乖乖地买过生煎包子给他当饭吃……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即使哄着他在大冬天帮她洗了厚厚两套校服,也不过只是煎了两个很是差劲的荷包蛋给他,他提点意见,她还要顶嘴。但日后回想起来,他总觉得好像就该这样。这样的回忆,糖年糕一样的有嚼头,回忆里的她,便是年糕上酸酸甜甜的红绿丝,有时候还带点咸。

    允嘉把鞋穿回脚上,用力地在水泥地上跺了两跺,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怎么又……”

    她弯下腰,用两个手指捻着小腿上的丝袜,抬头冲他愁眉苦脸地看看,“袜子又掉线了。”她指指提包,“你帮我把里面那个小瓶子拿出来。”

    鉴成拉开拉链,翻出那个指甲油瓶大小的瓶子,“是这个吗?”

    允嘉点点头,“对,这是专门补袜子的。我这么对着,你帮我往袜子上涂。”

    鉴成半蹲在地,照她的指示,用那管细细的微型毛笔沾了修补液,顺着允嘉丝袜的纹路由下而上小心地涂,再从上往下涂一遍,把脱线部分扯出来的丝结成一条,这样,虽然不可能恢复原状,至少远看没有明显痕迹了。

    “讨厌死了,一双新袜子,最多扯几次就报废了,”允嘉愤愤地说,“将来我有钱了,再也不补,买它几打,扯坏一双就换新的。”

    “那算什么?治标不治本。你还不如像我这样,干脆不穿袜子,一分钱都不用花,”鉴成笑着打趣,一面仔细地把修补液把几根残余在外的丝抹平,“对了,你小时候不是就喜欢穿短裤上街,还老要和我比谁的裤子短吗?现在有本事还跟我比啊。”他一面抹一面说着,对面的允嘉却不讲话了。他把毛笔放回瓶子,拧好盖子,抬起头,直撞到她的眼神。允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却很温柔。他不知道她看了他多久,只觉得她的目光里像有两根细细的线,一直延伸过来,延伸过来,把他的眼光丝丝缕缕地捆住,同她的眼神紧紧地拴在一起。

    他们面对面半蹲在地上对望着,仿佛是头一次见面。赵允嘉手里还捏着丝袜,他握着那瓶修补液;他们隔得很近,允嘉的眼睛显得格外大,里面漾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温柔,在睫毛的起落之间若隐若现,他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捅了一下,慢慢难过起来。

    他木木地把修改液递给赵允嘉,她接过去,捏在手里,却都没有离开彼此的眼光。

    
 


当时已惘然(吴越) 正文 第十八章 会笑的星星(1)
章节字数:14550 更新时间:09…01…10 11:36
    他不知道那天他们究竟对看了多长时间,或许不过半分钟、一分钟,或许很久;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没有微笑,脑子里也不想什么,好像就只是单为了把对方的眉毛眼睛看个清楚;那是个定格的片段,讲多久便有多久;又再活过十几年后,回头看看,才发现人生里这样的片刻不是很多,那算一个。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司机嘹亮地按一下喇叭,宣布“底站,统统下车”,一阵人潮涌过来,他们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随后意识到彼此的样子有点尴尬。允嘉红着脸垂下眼睛,“扑哧”一笑,站起来,“谁要跟你比。”

    他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那是继续早先的话题,也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来的车是允嘉要坐的那一路,在那里停二十分钟再开。司机站在一边抽烟,允嘉望望空荡荡的车厢,犹豫一下,转过头来,“等一会儿再上去吧,车上太热了。”

    他看着她额头上细细的汗,“你想不想喝饮料?”

    她摇摇头。

    “冰淇淋?我请客。”

    她又摇摇头,“我就坐一会儿,”然后指指旁边的位子,看看他,“你也坐一会儿吧,站着多累。”

    “不要紧。”他说着,但还是坐到她身边去。

    他们闲扯着,气氛却不知怎的有点微妙,都变得特别害怕沉默,言语之间一出现空隙,另一个人便会马上找出一两句话填上去。

    允嘉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手提包里拿出皮夹,从里面夹层取出一张照片,“向晓欧不是说过要我的照片吗?就这张吧,行不行?”她把照片举过来,“这是前不久才拍的,他们都说拍得好看。”

    他看了看,那好像是最近流行的一种时装照,就是穿上三四十年代的服装,弄点留声机老黄历美女月份牌做背景,然后把照片涂成黄不黄绿不绿灰不灰,叫做什么“怀旧”。班里很多女同学跟风去拍,回来都说“找到了张爱玲时代的感觉”,尽管没人解释过“张爱玲时代”到底是什么感觉。

    允嘉在照片上把头发盘在脑后,穿件碎花旗袍,坐在个小茶几边,手托着下巴,摆个月份牌上小家碧玉的架势,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很贵吧?”他问。他听说这样的照片拍一套要几百块钱,然后意识到这么有点煞风景,笑着补上一句,“拍得很不错啊。”

    “还可以吧,”允嘉没有嘲笑他,只是笑笑,然后微扬起眉毛,有点调皮地问,“真的要我签名吗?”

    “当然。”

    “好,”她高兴起来,从包里翻出一支圆珠笔,拧开了,在手心里涂抹几下,再拿过照片,反过来,搁在膝盖上,小心而郑重地让笔尖在上面跳了好几道华尔兹,留下一串圈圈叠圈圈,当中还搀了几条线,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好不好看?”她急切地看着他。

    “嗯,………挺好看,就是我看不懂。”

    “就是要签成这样,”允嘉把那个签名仔细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排戏的时候,剧组里的人教我的,他们明星都这么签的,”然后咬起嘴唇笑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家签名呢,以后会越签越好的。”

    鉴成看着她孩子一样高兴的样子,点点头,也跟着笑了。他想,允嘉多多少少还是继承了她爸的基因……喜欢画符,而且青出于蓝,画得比赵诗人更花哨。

    回家的路上,鉴成把允嘉的照片又拿出来看,才想起向晓欧曾关照过最好要一张穿古装的剧照。不过,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其实比古装照更有味道,她应该会喜欢。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雨,天很凉快,因为第二天想着早起床温温功课,鉴成不到九点就上床了,做了个浅浅的梦,和以前很多次一样,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其中有允嘉坐着三轮车的藤条箱上来他家,穿着短短的裙子,在深秋的夕阳里笑着叫“鉴成哥哥”,可是这回,她叫完“鉴成哥哥”,却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支笔,“真的要我签名吗?”她在梦里神采飞扬地凝视着他。

    鉴成醒过来,四周一片安静,他打开灯,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套上长裤,就穿着背心跑出去到公共电话亭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没下班。

    电话铃响过几声,对方有人接了,正是赵允嘉,她说“您好嘉年华。”

    “嗯…是我…许鉴成。”他心里高兴,嘴上却结巴了。

    “你…”允嘉的声音里透着点意外,“你,有事吗?”

    “噢,是这样的,你下午给我那张照片,其实,向晓欧以前说过,她想…她希望要张古装的,就是穿戏装的那种,你…还有吗?”

    “古装的…我自己也只才几张…在剧组里借人家的相机拍的,忘记要底片了…我那几张想自己留着做纪念的,”允嘉的声音显得有点为难,然后声调一转,“她那么挑剔啊?”

    “不是不是,她是觉得穿戏装的比较有意义,早就说过的,我自己忘了,你要没有多余的话也就算了。”他立刻解释。“对了,我去年不是送过你一张吗?你把那张给她不就行了?那张上我右面那个小太监说不定下一部戏马上就能出名呢。或者,你就索性把两张都给她。”鉴成这才记起去年允嘉给他寄来的那张演小答应的照片,那张的确是穿古装,打扮得十分漂亮,很有点“明日之星”的味道。

    “唉,还真是的,嗯,那我就把那张给她,”他对着话筒笑了起来,“我怎么刚才没想到呢?”

    允嘉在电话那头也笑了笑,没说什么。她背景里的轻音乐通过话筒流淌过来。

    “你快下班了吧?”

    “快了,再过…半个小时吧。”

    “下了班早点回学校。”说完了,他意识到这根本是句废话……这么晚了,她不回学校,还能去哪里?

    “嗯。”允嘉又告诉他,等过几天,学校开学,她就不在“嘉年华”干了,“就要毕业了,我想最好还是太平一点,再说,调酒我也学会了。”她已经通过酒吧一个客人的介绍,跟一家酒店的保龄球馆联系好,下半年毕业实习就去那里,“工作轻松,还有得玩,起码打保龄球不用花钱,比在什么餐饮、客房部好多了。”她格格地笑起来。他陪着她笑。

    三分钟到了,他又放一个硬币进去,但却想不出什么话说了,允嘉也不出声。

    “你对她真好。”过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谁?”鉴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向晓欧啊,半夜三更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要照片。”他仿佛能看见她在那边扬起了眉毛。

    他有点尴尬地笑笑,“我也就是正好想到。”

    “你一直都这样的。”允嘉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允嘉突然叹了口气,问他,“你说乌克兰现在该到南京了吧?”

    鉴成看看手表,“早过了,他坐的是直快。”然后笑笑,“应该已经给你写完一封信了吧。”汤骥伟的父母心疼儿子,每次都想方设法买快车票,还是卧铺,单程就要五百多块钱,可就是这样,到北京也得十七个小时,汤骥伟说他每次都坐得两腿发软,下了车到第二天还抖,他爸说这叫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你要是那时候也考到北京去,现在说不定就跟他一起坐火车呢。”

    他笑了,“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没考到北京去,否则怎么买得起车票?”

    “哼,什么先见之明,你一直都想去北京,后来为了向晓欧才没去的。”允嘉扳着了他的短,牙尖嘴利地反驳,“还说你待她不好?”

    “我…”他没料到允嘉会这么讲,再想一想,也是这么回事。高一时他就想考北大,家里只告诉了允嘉一个人。当时,她连南京北京哪个远都分不清,而且一开口就乌鸦嘴地说他成绩没有汤骥伟好,大概考不上。

    挂上电话,他慢慢走回去,深夜的风吹在身上,虽然夏天还没过去,却已有初秋的凉意。一轮下弦月钩在天边,旁边疏疏朗朗几点星光。

    过两天去向家,别忘了把赵允嘉的古装照给向晓欧。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才想起,那张照片虽然是古装,后面却只写了个日期,没有签名。

    再回头去找允嘉签名,显得有点傻,她说不定也会嫌他麻烦;而且,向晓欧对这些明星什么的东西从来都不很在意,去年随兴提起,到现在,可能忘都忘记了。

    算了吧。

    突然间,他发现,刚才跑去给允嘉打电话,根本不是为了照片。允嘉说他待向晓欧好,是不对的,起码,这一次不对。

    这一次,他其实只是,只是为了同她说说话。

    刚才允嘉问他,“你第一次知道我跟乌克兰谈恋爱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有点…没想到。”

    “为什么?”

    “就是没想到嘛。”

    “那后来呢?”

    他咽了口唾沫,“后来我仔细想想,你们这样挺好的,乌克兰没多少心眼,想什么就说什么,从小一起长大,家里情况简单,对你也好,老实说,比那个…那个人,强多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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