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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是和睦。”
“和睦是什么意思?”
“和睦就是…就是…就是一家人很快乐、很高兴的意思。”说到这里,他看着允嘉眼睛里毫无城府的疑惑,突然意识到,对於他们两个人来说,无论“温馨”还是“和睦”,其实都离得很远很远。允嘉就算能够学会用这两个词,也未必能够真正领会当中的涵义;这两个词,不过是方格纸上用来换分数的笔划。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温馨”的旁边填上了“温暖”,觉得很满意,“这样好多了,我们家很温暖,对不对?”
允嘉穿着高领套头毛衣,抱起臂膀,又拉过鉴成的一件毛衣披在身上,看看周围,“你的房间真冷。”
“你的房间本来是我的。”
“噢,”允嘉眼睛转了一下,“那我们换回来好了。”
“你住这里能吃得消?”
“或者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温习功课。”
“算了,我的参考书都在这儿。”
“那我过来做作业。两个人比一个人要暖和一点,问你问题也方便。”
“随便你。”
他接着想把“辛福”划掉,改成“幸福”,允嘉拦住他,“这个留着吧,我写的作文,没有别字,老师会怀疑的。”他想想也对,就住了笔。
寒假过后,许鉴成开始准备中考,天天都要温书到差不多十二点钟。允嘉通常吃过晚饭后拿着作业到他房间来,做到九点半左右回去睡觉。鉴成的爸爸为了表示支持,买了好几瓶“太阳神”让他天天喝,同时把家里待客用的雀巢咖啡拿出来给他提神用。他并不喜欢喝咖啡,允嘉却喝得津津有味,常常装模做样给他冲上一杯,其实暗渡陈仓都是她自己喝掉了。
允嘉的“温习功课”水分很大,主要成分有发呆、在草稿纸上涂鸦画美女图、咬指甲、偷看漫画书和不时上厕所,轮到正儿八经做作业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了。上学期期末考试,她从最后一名上升到班里的“中下游”,已经是可喜的进步了。班主任在成绩报告单上表扬了她,所以她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有一天,鉴成做完一张英语模拟考卷,抬头一看,允嘉趴在桌上睡着了,翻开一半的数学课本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本日本美少女漫画书,旁边草稿纸上有几副照着书上主人公画的漫画,再远一点,是一杯喝了一大半的雀巢咖啡。她的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嘴唇碰到书本,鼻子在台灯光下投射出一个小小的、挺秀的影子。
鉴成摇摇头:明天要数学考试,那么多公式还没背,允嘉居然一点不着急。
他看看钟,九点多钟,他想不如索性叫醒允嘉让她睡觉去。眼光转回来的时候,允嘉脸上理所当然、不以为意的神态骤然让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牵动了一下:自己迟早会离开这个家,到时候,这个聪明而不懂得走正道,机灵却不知道往哪里用,明天要考试了今天喝着咖啡看着漫画居然还能睡着了的小丫头,谁来管呢?
真的,到时候,谁来管她?
鉴成定定地看着允嘉在明亮的灯光下睡着的样子,这个时候她显得很乖。稿纸上的小女孩,同她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不过,看上去比允嘉要安份。允嘉的眼睛里好像总闪着一点忽悠不定的光,时亮时暗,让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前一分钟还嘻嘻哈哈,后一分钟说不定会突然蹦出一两句叫人心酸的话来,不等人回过神来,她又自顾自回头去嘻嘻哈哈了。
他发了好一会呆,一转念想起她那个忙着打扮跳舞打麻将的妈和那个忙着写朦胧诗签名售书的爸,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又不是没有爹妈,该管的人不管,我操什么心?真是自寻烦恼。
那一年,汤骥伟狠狠努力了一个学期,最后两个月,连树林都是许鉴成一个人扫的;会考时,分数和向晓欧一模一样,他大受鼓舞,志在必得,决心要在中考时“直捣黄龙,与君痛饮耳”。
考试结束,两个人感觉都很好,尤其是物理,汤骥伟那位出身大夏大学、退休前是特级中学物理教师的奶奶宝刀不老,猜中了两道刁钻得出人意料的综合题,加起来足有二十五分,许鉴成也跟着沾了光。走出考场,他们找老师对过答案,一点没错,汤骥伟得意洋洋地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摔,跨上自行车,“洒家这回可要对不住那个娘们儿了。”
分数出来,他们都远远超过了报考的那所市重点中学的录取线。可惜的是,汤骥伟的愿望没有实现,向晓欧居然还压着他三分,仍是年级第一兼全区第二名,保住了晚节。
汤骥伟躺在许鉴成小房间里地上的凉席上捶胸顿足,“既生汤,何生向,既生汤,何生向,唉,老子这口气真咽不下去啊”,然后狠狠地一拍席子,“不行,进了高中我也同她没完。”
许鉴成笑他,“你知足吧,不就差三分吗,跟个女生计较来计较去,累不累?”
“不累,”汤骥伟一本正经地回答,“男女平等,我不信我就真的一直不如她。”一面看看桌边一边吹风扇一边自己和自己下跳棋的允嘉,“嘉嘉,你说对不对?”
允嘉眼睛也不抬,手里一面继续扎棋子,嘴里却背书一样地流出来,“那还用说,汤哥哥读书最好了,将来肯定考第一,那个谁,算什么里个东西?”
汤骥伟被她捧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席子上跳起来,“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妹妹觉悟就是比你高,知我者,赵允嘉也。”
鉴成想起“乌克兰大白猪”,扁起嘴角用力忍着笑,心想你这话一点不假,除了赵允嘉,没人想得出这么折损的绰号。
“可以去游泳了吗?”允嘉已经开始收拾棋子,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已经三点钟了,你们说过这个星期要教我仰泳的噢。”那个夏天,她学游泳学得入迷,天天缠着许鉴成和汤骥伟带她去游,身上晒得油光黑亮,鼻子上脱了皮也不在乎。
他们到了游泳池,七月下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着,逼得人立刻钻到水里去。
汤骥伟和允嘉在下面的池子里泡着,鉴成跟着一排人爬上跳水台,其他人一个个狼牙山五壮士般前赴后继往下跳,等轮到他前面那个穿大红色游泳衣、戴同色游泳帽的女孩,她却临阵怯场,僵在跳板边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看下面的水池,摆了个姿势,好像经过一番心理挣扎,到底还是放下了手臂。
许鉴成等了好一回,她却还一点没有往下跳的意思。阳光烤得皮肤发痛,他终於不耐烦了,“喂,你跳还是不跳?”
那个女孩缓缓转过身来,大红游泳帽下的脸让鉴成吃了一惊,同时几乎想伸手去遮身上那条比比基尼实在多不了多少布的游泳裤。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和向晓欧以这种方式“狭路相逢、肉帛相见”;两个人站在高高的跳水台上,周围什么都没有,想移开眼光都不可能,又不好意思去看对方身上其它部位,一面还要留心着脚下,於是只好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不好意思,我,我,我在等你跳呢,”鉴成尴尬地笑笑,“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对不起,”向晓欧轻轻地说,额头上挂了几颗不知水还是汗,微微上翘的嘴唇嘟了起来,再抿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不跳了。”
“没事,你接着跳。”
“我真的不跳了,”向晓欧的脸在阳光下红红的,又迟疑了一会儿,“没想到跳台这么高。”
这时,汤骥伟也已经认出了向晓欧,他四顾一番,确认不在雷厉风行的向教导视线范围之内,三下两下游到跳台附近,不怀好意地起哄,“跳啊,向晓欧,别怕,我们接着你呢。”
向晓欧转身看看下面,轻声说了一句“讨厌”,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水滴,为难地看着鉴成。
“你别看着下面,看前面,就不怕了。”鉴成鼓励她,一面琢磨着到底还要和她在半空中僵持多久。
终於,向晓欧叹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地朝他走了过来,“算了,我还是下去吧。谢谢你。”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的手臂轻轻擦过他的胳膊,他闻到她身上一股特别的气息,半像药味半像香水味,但很好闻,他想,那大概就是防晒霜了吧,难怪她的皮肤那么白。
那次他跳得很糟糕,溅起一大片水花,因为起跳时总是想着向晓欧说不定正看着他呢,这么一想,心里就慌了起来,想摆个标准一点的姿势,结果却适得其反。
等他从水里钻出来,抹去脸上的水珠,看看四周,向晓欧已经无影无踪。他下意识摸了摸右手臂上她刚刚擦过的地方,上面仿佛还留着那股药味和香水搀和的气息,感觉有点奇怪。
汤骥伟眉飞色舞,“看不出向晓欧胆那么小,摆了半天的维纳斯,原路退回去了。”
“你呢,你连爬上去的胆都没有,还说人家。”鉴成不由为她辩护。
“唉哟,你在上边跟她叽哩咕噜半天,就开始重色轻友了?”汤骥伟叫起来,“不得了,不得了,这个女人不简单。”
他一捧水花泼到汤骥伟头上,“去你的吧。”
一只手伸过来拉拉他,他回头一看,是允嘉,“我想回家了。”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还早呢,再游一会儿吧。”
“不要了,今天太热。”
“不是你吵着要来的吗?”汤骥伟也意尤未尽,但允嘉却坚持要走。最后他们拗不过她,只好带她回家了。
高中开学,许鉴成和汤骥伟一起去报到。他们在学校门口的布告栏里找自己的班级。他们一眼就找到了汤骥伟……高一三班的二号,后来才知道那个班的学号是按照中考分数排的,鉴成笑道“你们班主任绝对是个势利鬼”;鉴成那个班的学号按姓氏笔划排,在找到自己的同时,他眼睛一亮,因为,就在他名字的旁边,写着“向晓欧”三个字。他莫名其妙地有点高兴。
“咦,为什么她在八班我在三班呢?”汤骥伟有点不安,“会不会八班比三班好?”
“不可能,八班要是比三班好,怎么我进去了你没进去?”鉴成拍拍他的肩膀,“我看是这样的,你和向晓欧这种尖子生都是要起带头作用的,所以要分散开来,让你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带动像我这样的后进学生一起哗啦哗啦烧起来。要是挤在一起,岂不是资源浪费?”
“去你的,”汤骥伟笑着捶他一拳,想了想,“哥们,也好,以后我们在两个班,可以互通有无,交流复习资料。”
他们去办好入学手续,随后在教学楼楼梯口分头去自己的班级。快到教室门口,他突然紧张起来,心想假如一进去就碰到向晓欧,该怎么跟她打招呼,是说“你好”呢还是叫名字。以前同在一个学校,也照面了几次,却从没有正儿八经打过招呼,但现在这个班里只有他、向晓欧还有另外两个女生来自同一所初中,不打招呼好像有点说不过去。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法决定是说“你好”还是叫名字,於是他抱着“应该不会一下子就碰到她”的想法走了进去。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怀着侥幸,越是撞个正着。一进门,他就看见向晓欧端着一脸盆水走来。向晓欧穿一件短袖蓝底白花的连衣裙,左手腕上系着一块颜色相称的蓝白格子布手绢,头发改变了从前的“清汤挂面”,在后脑勺上高高地扎成一个辫子,过了一个夏天,皮肤倒好像更加白了。她大概已经忙了一会儿,鼻子上沁出汗来。
向晓欧愣了一下,认出他来,点点头,微笑着,“你也在这个班啊?”自然得好像说“你吃过饭了啊?”
他刚才思考了半天的该说“你好”还是叫名字全没必要,因为他一看见向晓欧就开始脸上发热,什么也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挤出了一句“是啊”。
“噢,你个子比较高,帮着擦擦门上的气窗吧,”向晓欧打量了他一下,眼睛一亮,顺手把手里的脸盆和抹布递给他,用腕上的手绢擦掉鼻子上的汗,“我去搬张桌子来。”原来,老师指定向晓欧做他们班的班长,她正带着大家打扫教室卫生。
“你叫什么名字?”等他擦完一块窗玻璃,从向晓欧手里接过一块洗净绞好的抹布时,她问。
“许鉴成,也许的许,鉴定的鉴,成功的成。”那一刻,他由衷感激自己那位十六岁就去北大荒修地球、李白杜甫分不清的爸当年很负责任地翻了三天字典给他取了个登样的名字。
果然,向晓欧说,“好名字。”
“是我爸给我起的。”他郑重其事地说。
“总不见得是你自己起的吧,”向晓欧有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