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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峙着,一高一矮,Winston毫无畏惧地盯着他,脸上一副准备好随时打架的神情。
鉴成这才明白,这个男孩子并不是讨厌美国,只是怕他把宇辰带走;他应该也知道宇辰不是钟家豪亲生的,但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到底是谁。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起了种微妙的变化,对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小男人产生起好感来。
“英国也有炸弹啊。”鉴成说。
“Butthat’sinLondon!”他立刻反击。
“Whatdoyouwanttodowhenyougrowup?”
Winston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Biologist。”
“Wheredoyouwanttostudy?”
“Cambridge。”他加上一句,“AsterwantstogotoCambridge,too。”然后继续横眉立目地瞪他。
许鉴成低头看着他,十三岁,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确切说,眼前这个男孩比当年的自己强到不知哪里去了,除去个头更高更结实、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和立志上剑桥,还会为了留住喜欢的女孩子据理力争,即使他此刻未必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思。
许鉴成和钟家豪冷战了两天。钟家豪依旧尽足主人之谊,但就是不理他,许鉴成想过去找个酒店住,可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跟他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边作罢。
他的回击方式是给宇辰买礼物,几乎看见什么买什么,把她的房间床上,桌子上,地板上都堆满了。他想,无论我多么不了解她,应该总有那么一两件会是她喜欢的吧。
“我打算在这里再待一个星期,”第三天晚上,他告诉钟家豪,“不方便的话,我马上搬出去。”
钟家豪看看他,淡淡地说,“那她就在同学家里再住一个星期,”然后又补一句,“我没什么不方便,不过,你太太恐怕在等你回家吧。”
鉴成没说什么。这几天他给家里打电话,只打通一次,向晓欧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挂掉了。
他最大的安慰是去公墓和允嘉说话,每天去都带一束新的玫瑰花,不同颜色的,和以前的排成一排,很壮观。自从那回扔硬币之后,他越来越相信,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她的确还以某种他不了解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于是他变得很饶舌,把心里能想到的都朝她倒出来,不管有趣的还是无聊的。他想像他们重逢,他一定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这些都讲给她听,她边听边微笑地在他胸口画圆圈;如果她哭,他为她把眼泪抹掉;她听累了,就偎着他的臂弯睡着,手指还扯着他的衣袖。
“上次回国去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家看了看,房子还在,陈家那个凶女人现在老了,好多白头发,那个小女孩,当时抱在手里的,现在长得好高啊,挺漂亮的,一点都不像她妈…你回国的时候都去了哪里?”
“小时候我扫的那片树快长成森林了,那次我回去,你猜怎么的,从前很看不惯我的政治老师居然还认得我,而且见人就说,我是美国留学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我都还记得那时候他最喜欢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我爸还是没找到,有次出差到檀香山,在那里的唐人街,很小的一个唐人街看见了一个很像我爸的人,走过去一看,又不是,有时我想他会不会也出国了,有时候又觉得凶多吉少……”
“西雅图有家日本人开的书店,里面有一大排,十几个版本的‘小王子’,各种各样的,印得都很漂亮,现在想想,应该买回来的……”
他给她讲这些年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工作上的得意和烦恼。
他告诉她,最近他的日子不太好过,工作压力大,时间紧,上司急于求成,同事间竞争压力又大。
“过一天算一天吧。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我其实很想先多挣点钱,然后到加州哪个靠海、风景好、生活便宜的小镇住下来,买一栋小房子,一半自己住,另外装修几间客房,租出去,早上提供早餐那种,加州一年四季天气都好,美国人又喜欢玩,也能挣不少钱……”
他也会问她一些问题,“你现在还喜欢吃三色冰淇淋吗?”
“你上次回国都去了哪些地方?”
“英国冬天这么冷,你长冻疮吗?”
“你是怎么从伦敦跑到这里来的?”
“他对你好像很不错,是不是?”
还有,
“那时候有了孩子怎么不告诉我?”
这个问题他问了很多遍。
“你是不是怕哥哥最终还是不管你,那你就会很惨?”
“哥哥不会的,”他凄楚地说,“真的,不会的。”
他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点,照片是平面的;他再也刮不到她的鼻子,圆溜溜的,小狮子鼻。
第五天,他的手机响了,传来却是丈母娘的声音,像是苍老了很多,听得出是在尽量克制着情绪。
“晓欧和仁仁都住院了,她重感冒引发肺炎,孩子好一点,不过也发高烧,上个星期太累了吧,她不许我给你打电话…现在基本没事了…不过,鉴成,你老实跟我讲,那件事情,都是真的吗?”
“是。”
长长的一声叹息,“鉴成啊,你怎么比晓舟还过分。”
他无言以对。
“晓欧前几天就是哭,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讲要跟你离婚。我训她了,离婚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就算有天大的错,你们起码有这么多年感情,还有仁仁……她说结婚的时候你心里就没她,我说那你不会慢慢地让他把你给装进去吗,她又说我不懂,还说你早就想跟她离,我叫她别胡思乱想,”她叹口气,“你们这些孩子,我是搞不懂……不过,”她话头一转,口气严厉起来,“鉴成,你要明白,这件事情,是你的错。我把晓欧嫁给你的时候,可是清清白白的,论人品家世,都说难得,怎么弄成这样?老实说,你要是我自己儿子,肯定给你两个耳光……”
他依旧无言以对。在所有祝福过他们的长辈面前,他都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你那个,你那个…你打算怎么办?”丈母娘问。
“我打算以后把她领回来。”他慢慢地说。彻底的失败者唯一好处是明白已经输到尽,反而坦然起来,也懒得解释理由。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我猜到你会这么想,”过一会,幽幽地说,“晓舟、晓欧小的时候,我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爸爸去外地进修,我管不过来,需要送一个到外婆家,我想来想去,哪个都舍不得,后来轮流,每人一个月,到了就马上接回来,换一个去,怕时间长就不认得家了…”她吸吸鼻子,说来奇怪,他满以为丈母娘会臭骂他一顿,她却头一次用这么推心置腹的口气和他说话,“晓欧恐怕接受不了,我昨天试着跟她讲,已经这样了,也挺可怜的,才开头她就发火,说我跟你串通起来骗她…”
“她现在好多了,今天我说给你打个电话吧,她也没说什么。你快点回来,这边两个病人,我一个人忙得脚底翻天,英语又不大懂,亏得邻居帮忙,又不好老麻烦人家,鉴成你马上回来,听见了吗?”
“人哪,不仅是自然人,也是社会人,有权利,也有义务,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做事要有分寸…你回来,那件事先别提,等过一阵,她情绪稳定下来再说,一步步来…毕竟是夫妻嘛,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生的女儿我知道,她很懂道理的,你慢慢跟她讲,会原谅你的…不要着急,这种事着急了对谁都没好处…你放心,她不要紧,就是身体很虚,孩子还有点烧,也好多了,亏得老陈家帮忙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许鉴成告诉钟家豪,他搭第二天的飞机回纽约。
“我太太和儿子都病了,住在医院里。”
钟家豪漠然地看着他。
“那些东西,你就挑她喜欢的留下吧,全扔掉也行。”许鉴成无力地说,像是被对手抡倒在地的、被裁判数到十还爬不起来的拳击手。然后他转过身,回房间去整理东西。
下午,他又去公墓,带去一束橙色的玫瑰和“小王子”。
“六岁时,我在书里发现了一张很棒的画,那书名叫‘自然界里的真实故事’,内容是关于原始森林的。画上的大蟒蛇正在把一只野兽囫囵吞下,就像这样…”
墓园里静静的,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地飘。
小时候,允嘉有次生病住院,他去看她,她装睡着,后来告诉他“我想看看假如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干些什么。结果你坐在那儿看书,一点都没劲”。
现在她永远地睡着了;他读故事给她听。
日落时分,他读到童话最后一章。
“请记住这个地方,也许有一天,你去非洲沙漠旅行的时候可以认出它来。如果你真到了这里,别急着走开,等一会儿吧,你的头顶就是小王子的星星…”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真的会到撒哈拉旅行,代她去看一看那个童话里的地方,去寻找属于小王子的那颗星球。
他从外套夹层口袋里掏出那只圆表面、宽时针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年纪同他差不多,到现在,表带上的皮脱落七八成,斑斑驳驳,像个脾气不好的老人,走不走全凭它的心情。
“哥哥走了,”他把表轻轻放在碑石前,久久地望着在上面微笑的她,“以后哥哥还会来看你的…有机会就来看你。”
他还她一个微笑。无论她躲在哪里,看见那块手表,就会明白……他来过了。
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顺着梯子爬下去,到厨房拿水喝,打开门,里面没亮灯,黑暗里却矗立着一个人影,一点红火明灭着,仔细看,却是钟家豪。
“今天一点多才关门,”钟家豪先开口,“几个喝醉酒的鬼佬冲进来,一定要吃宵夜,不想得罪他们,就多开了一会。你开灯吧。”
“噢。”他打开灯,伸手倒了杯水,钟家豪的脸色微青,很不好看。
“这几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要紧。”他递过烟盒来,许鉴成伸手抽了一支。
两个人默默地抽烟。
过一会儿,钟家豪突然说,“阿辰从前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经常日夜颠倒,白天睡得起劲,晚上不肯睡,唯一的办法是开车带她出去,车子里晃一晃,她就睡着了。有时我们从店里回来,已经困得要死,还要带她出去兜风,有几次一路开到伦敦,回来天都亮了……”他抽一口烟,微微笑了,“现在想想也蛮有意思,阿辰小时候比阿康难养一点,不过她会撒娇,高兴起来往你怀里一扑抱住你的脖子,哄得你做什么都愿意……”
许鉴成默默地听。
“你太太怎么样?”
“还好。”
“被你给气病的吧?”钟家豪语气里早先的火气没了,带着两分戏谑。
许鉴成苦笑一下,烟灰掉在袖子上,他抖一抖。
“你和阿允从前很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然后,断断续续地,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说不上为了什么,可能只是自己想讲,需要一个听众,另外,钟家豪或许也想知道。
他讲完的时候,天边微微泛起白光,两人的眼睛里都涌着红丝,还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钟家豪无言地打开排风扇。
许鉴成问他,“以后如果你再结婚呢?”
钟家豪看看他,并没有发火,只是微笑着说,“我哥哥也这么问我,他说,这么个家,总是没有女人不行…其实他建议我让你把阿辰带走,我嫂子不同意,她跟阿允很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起码还有个选择,就算再讨老婆,我也还可以选择讨哪个女人,人不好不要,不肯就算数,”他拿烟头点点许鉴成,“你呢,现成送她一个晚娘!”
“后妈也不一定都是坏的。”鉴成喃喃地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后妈,他的莉莉阿姨,并不是坏人,骨子里其实挺忠厚,甚至有些缺心眼;那个喜欢穿金戴银唱沪剧磕瓜子、大叫“红中白板清一色”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几乎像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他实在应当代替自己的父亲敬佩她。
“可是换成你太太呢?要是嫁个死了老婆的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在外面偷偷同人家生个仔,到了七八岁带回去给她养,你是女人你受得住?”钟家豪不依不饶,“你说说看,你叫我怎么放心?!做人哪,不能光考虑自己……”他使劲瞪许鉴成一眼。
许鉴成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钟家豪问他,“你太太和阿允,你心里更加喜欢哪一个?”
许鉴成在水池里掐灭手里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