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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天生寂寞的人,自我懂事以来,从没有见父亲开心过,”恩秀的声音有些涩,“我常常觉得。父亲应该是后悔的吧,如果能够再选择一次,他一定不会选择留下来,不会跟我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也不会有我的出生。”
“选择留下,他必定知道将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初原默声说,“如果当时选择回国,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在跆拳道上达到如今的成就。到那时,他或许也是会后悔的。”
夜风轻轻地吹。
“如果,父亲当时知道,已经有了你呢?”恩秀的声音微微屏住,“他还会那样选择吗?”
“……”
初原似乎笑了笑,说:“你又怎么知道,他当时并不知道已经有了我?故乡和未婚妻都可以放弃,一个胎儿,并不足以动摇决心。”
“不,不是这样的……”恩秀挣扎地说,“那一年,我跑去找你的那一次,偷偷去看了你的母亲。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人,连我只是看了她几眼,就再也难以忘记。父亲也一直难以忘记她吧……”恩秀的声音低下去,“所以,即使我的母亲将父亲当做神,将她全部的生活奉献给父亲,父亲心中却没有母亲的位置。”
榕树的枝叶沙沙作响。
初原似乎对恩秀低语了几句什么,被夜风吹得散落,等在能听清楚时,又是恩秀的声音。
“……第一次见到你,你在赛场上太迷人了,又英姿勃发,有出尘的像是中国神话里的少年仙人,”恩秀轻笑着,“我得意极了,心想,啊,长得这么好看啊。如果不是我的哥哥,我一定会爱上这个少年的。”
远远的。
她听出初原似乎在微笑。
“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你是我的哥哥,因为你跟父亲太像了!其实从面容来讲,你长得更像喻夫人,但是你比赛是的神采,比赛时眼中的光芒,跟父亲一模一样。”
说着说着,恩秀欢快的声音渐渐低落。
“可是,我从未见过父亲开心时的样子,父亲虽然总是温和,但是永远始终是沉默着,是那么孤独,从不让我和母亲走进他的世界。”顿了顿,恩秀低声说,“哥,我一直想让父亲知道你的存在,那样,父亲或许会快乐些。”
初原没有说话。
“但是现在,哥,你真的来了,我却又开始害怕,”恩秀的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担忧,“父亲是母亲的生命,母亲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我害怕……我害怕父亲决定离开韩国,回到他的故乡……那么我的母亲,她会不会无法承受……”
“我是自私的人,”恩秀的声音越来越低,“哥,对不起……”
“你没有错,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让它再伤害更多的人。”月光从枝叶间静静洒落,初原的声音温和低沉,“能够见到你,就已经很好。隔了这些年,你长大了,跆拳道练得更出色,长得更漂亮,思考事情也更加成熟,这样我就放心了。”
“喝— —”
用尽全身力量踢出双飞第三踢,百草大喝一声,自空中落地。山洞的地面长满一种茵茵的小草,踩上去跟赛垫的感觉很像,她松开紧握的双拳,调整呼吸,站好身体。
“坐。”
云岳宗师示意她坐到一片蒲团上。
“是。”
百草怔怔的盘膝坐下。
如果她刚才还能勉励让自己集中精神去习练腿法,那么,此刻她望着面前这让她感到陌生又熟悉的云岳宗师,心中仿佛被堵满了一样,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就让往事沉默下去吧。
她觉得恩秀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如果云岳宗师知道了,会不会打破现在的平静,会不会影响到喻馆主喻夫人和恩秀的母亲,会不会一切变得混乱起来。而且,她听到了初原说,他不想去见。
那么,她应该沉默才对。她早已明白,真相并非只能带来幸福,往往也会带来痛苦。更何况,初原和恩秀都认为那样最好,她又怎么可以将事情弄糟呢?
今天,她特意穿上了初原送给她的这套道服。是不是,只要她穿着这套道服盘膝坐在云岳宗师面前,就可以相当于……
可是。
为什么她的心中还是会升起一阵阵的痛。
那是她在自欺欺人吧……
“你可以静下心来吗?”
云岳宗师盘膝而坐,他望着百草,眼神宁静,没有一丝情绪。
“……是。”
百草涨红了脸。
“虽然在双飞踢时,你有些分神,为跆拳道习练之大忌,但是你的腿法和力量依旧保持的不错。”云岳宗师缓缓说,“从力量上来讲,你天生的身体素质不算最好,但是看来,你下了很多功夫,而且很聪明。在进攻的腿法上,你加上了旋身,因为腾空高度够,速度快,旋身可以帮助你增加很多的力量。这是你的优势。目前,你最主要的问题在于— —”
自山洞上方。
阳光如金色瀑布般倾泻而来。
“你在听吗?”
云岳宗师停下解说,眼神凝起,看着她。
“我……”
百草呆呆的望着面前的这双眼睛,尽管已染上了岁月的风霜,但是,是同样的宁静,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同样的温和。她的心底涌出痛痛的涩意,有什么在翻滚着、挣扎着。
她知道那样不可以。
可是……
可是……
“……云岳宗师,”咬了咬嘴唇,百草紧握手指,有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想请求您……”
弯弯的山路。
上午的阳光灿烂无比,照耀着漫山盛开的野花,从昌海道馆的事物交接部出来,初原走在回宿舍庭院的路上。远远的,是那片湖,抬起头,他望见了山顶那栋古朴雅拙的庭院。
百草应该正在那里。
想到这个,初原微微一笑,他半蹲下来,手指碰碰路边一朵紫色的小雏菊,花瓣被阳光照得折射出光芒,就像她明亮的那双眼睛。
他曾经以为,在离开的三年中,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身边已经有了她喜欢的男生。他以为他可以平静的看着她,哪怕令她开心难过的将是别人。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
他是那么想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小鹿般的眼睛怔怔的望着自己,看着她脸红的连耳朵都变得红彤彤,他喜欢她在比赛时英姿飒爽的模样,也喜欢她平时忽然就开始呆呆怔怔的样子。
是三年前就开始喜欢的。
还是在后来才变得越来越喜欢的呢?
他只知道,同她在一起时,他的心会忽然砰砰的跳得有些紧张,有热热涌动的喜悦。当她羞涩的默认,刘海儿上那枚草莓发夹,是她喜欢的男生送的,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会喜欢这些雏菊吧。
将路边的紫色花朵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初原的呼吸中满是沁脾的清香,他以为他已经错过了,而居然,没有错过太多。
昨晚湖边的榕树下……
后来他竟如小男生一般,一晚辗转没有入眠。
满满一捧的紫色雏菊,初原站起身,望着山顶那栋被云雾淡淡缭绕的庭院。
风一阵阵吹过。
他又驻足在那里,望了很久很久。
那应该是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人。他的出生,他的成长,那人分毫都没有参与过。现在一切都很好,松柏道馆里,她的父亲和母亲生活得平静幸福,他对那人并没有太多的怨恨。
手中的雏菊被风吹的晃动。
初原默默地看着它。
他也并不想打扰那人的生活。只是有时候,他会想,如果能远远地看那人一眼,知道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也就足够了吧。
满是阳光的山洞中。
“……云岳宗师,我想请求您,”百草鼓足勇气,下定了决心,“听我讲一个故事……”
云岳宗师表情平静地说:“今天,我要知道你跆拳道,而非听你讲故事。”
“我、我愿意交换!”百草结结巴巴地说,紧张的脸涨红了,“您不用指导我一天的时间,只、只要您愿意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对不起……”
云岳宗师凝视她。
山洞中如此安静,细小的灰粒在万千道阳光中飞旋。百草越来越紧张,她在想,云岳宗师会不会生气,是会生气的吧,她的请求是如此的荒唐,或许下一秒钟,云岳宗师就会将她赶出去……她不想莽撞。
可是,她无法忘记,自从踏入昌海道馆,初原的神情中那抹让人无法忽视的寂寞的气息。好几次她都见到,初原久久的坐在湖边的榕树下,久久地望着湖面出神……
“请讲、”
云岳宗师平静地说。
胸口屏住的那口气缓缓松开,百草镇定一下,努力想着应该怎么说:“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从小在全胜道馆长大,十四岁的时候,到了松柏道馆……”她忐忑的望了眼云岳宗师,从他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松柏道馆很美,里面种了很多树,其中有一棵大榕树,比昌海道馆里的榕树还要茂密一些……”
云岳宗师眼神宁淡。
“……我很喜欢松柏道馆,道馆里的人都很好。我认识了晓莹,她很可爱,若白师兄,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对人非常非常好,亦枫师兄,他很喜欢睡懒觉……”低下头,她不敢再看云岳宗师,“……还有,还有初原师兄……”
“……初原师兄以前也习练跆拳道,他非常非常出色,虽然我并没有看过他比赛,可是所有看过的人都说,初原师兄很棒,比廷皓前辈还要出色……”怔怔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初原师兄没有再练了,他考入了医科大学,学业也是非常出色,所以被交换去美国学习了三年,往后,他会成为了不起的医生……”
山洞里,她的声音渐渐停下。
异常寂静。
只顿了一秒,她已如梦初醒的反应过来,急忙地说:“我说这些是因为……是因为……初原师兄就住在林那棵榕树不远的地方。他建了一座小木屋,四周还有溪水缓缓流淌……那里景色很美,我平时练功累了,或者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就会站在小路上,远远望着那里……”
“这次来到昌海道馆,发觉这里的景色也很美……”终于圆过了刚才那些话,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初原师兄、若白师兄、亦枫师兄、晓莹也都觉得这里很美……明天我们就要回国了,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很开心……”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我讲完了……”
脑子里依旧蒙蒙的有些空白,双手扶地,她俯下身去,深深行了一礼。
“谢谢你,云岳宗师。”
山洞里静无声息。
良久,百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她一动不动,直到云岳宗师声音无波地说:“你出去吧。”
退出山洞,走过那条黑暗的阴凉潮湿的隧道,眼前的光亮让百草微微闭了下眼睛。凭着记忆穿过那条长长的回廊,向外走去,她心中乱乱的,脑中也乱乱的。她已记不得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把事情弄糟,又或者她只是胡言乱语了很多,云岳宗师根本不会听懂。
是的。
云岳宗师是不会听懂的。
因为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说了乱糟糟的一堆话,怔怔地走着,她希望自己没有闯祸。师父说,她总是太冲动,要学会克制。这一次,她又冲动了,是吗?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肩膀被人用力的握住,她一愣,眼前的云雾散开,发现自己竟已走出院门之外,若白正焦急地看着她。
“……”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你是要拿些东西,然后再回去吗?”若白皱眉问,“需要拿什么,我帮你送进去,你赶快回去多聆听云岳宗师的指导。”
“……”
嘴唇有些发干,她嚅嗫着说:“……已经结束了。”
“什么?”若白没听清。
“……已经结束了,所以我出来了。”
百草低下头,有些手足无措。若白定定的凝视了她两秒钟,然后豁然回身,朝庭院里走。
“若白师兄,你做什么?”
她急忙追上去。
“约好是一整天的时间,也许云岳宗师误解了,我去向他说明。”若白声音微沉,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的!”
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臂,她的脸涨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提出来的……”
若白的身体僵住。
他慢慢的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你说什么?”
“……我……我对云岳宗师说……”她不安极了,“……我想给他讲个故事,他不用指导我一整天……”
“什么故事?”若白皱眉。
“我不能讲。”
若白紧紧盯住她:“你没有在开玩笑?”
“没有。”
她不安的有点无法呼吸。
夏日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若白沉默的看着她,高高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她越来越害怕,背脊的冷汗一点点沁出来,这种恐惧甚至超过了刚才面对云岳宗师。
若白眼神严厉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是的”
“那个故事,要比云岳宗师的指导更加重要?!”
“……我……我不知道,”她咬了咬嘴唇,慌乱的摇摇头,“……我觉得,可能我做了一件傻事……但是……但是……”
若白闭了闭眼睛。
他的嘴唇微微有些苍白。
“知道了。”
转过身,若白沉默着,没有再对她说什么,他走出院门,走上回去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