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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血迹,认一次,我坚强一次,因为都不是。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弟弟没有死,他怎么可以死,他不能死。
一日正在看报,手机响了,以为是山口,他老以这样的方式和我联系,来安慰我。一看号码,却是一家私家侦探公司,忙接了,快来,杨小姐,我们找到你弟弟了!
天!
我结结巴巴的问,他——在哪?在那?我马上就来了。
在新艺城。
挡的赶到新艺城,一进去,心里一紧。只见那座二十六层高的楼,死亡之蕊一般立在眼前,四周围满了人群,警察,看客,热心人,个个抬着头,万众一心地看着楼顶,一圈一圈,一重一重,密密匝匝的绕着那花蕊花瓣般盘绕。
不好!难道弟弟要跳楼么?
我急着要钻进去看个究竟,有人过来,拉我衣袖,杨小姐,跟我来,你弟弟在这里。
我惴惴着跟着他,他带着我开了一条路,让我进去,天,弟弟就在眼前,他站在最里的人群里,看着楼顶。我目中无人地奔了过去,拉住他,冬冬,冬冬,和姐姐回家。
他看也不看我,只看着楼顶,说,婉莹,婉莹,千万不要跳!
什么?婉莹在楼顶?
我一时五雷轰顶,她妈妈哪去了,让她去劝她,她去劝她。
警察已经找她妈妈去了!观看的人说。
话音未落,人群骚动,“哗”的退潮,独留我和弟弟,贝壳般留在残忍的沙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怎样亲吻死神。
警察用来救生的护垫还没来的及打开,有人像一只白蝴蝶般从高空飞了下来 ,翩翩的翅膀,纯洁无暇的扇动,飞下来,飞下来,从天堂飞进这尘埃,来寻觅这死。
“砰”的一声,随着这沉闷而钝挫的声音,婉莹布娃娃一般摊开了四肢,躺在地上,鲜血四溅,脑浆白呼呼地涂了一地,似乎贪婪这冤孽人生,想留点印子在这庸碌不堪的世界,要人们把她记住。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一下跪在了地,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眼泪,鼻涕,胃里的食物,所有的污浊,把我打倒在地。
她穿了一身洁白的纱衣,这单纯的女孩,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复杂的生命。永不反悔。
警察乱奔,刹那围住现场,我听到撕心裂肺的哭泣,从警车旁传来,婉莹,婉莹,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造得孽啊……
她也看到她的女儿那凌空一跃,蝶般飞舞。
一切,皆无法挽回。
冤,孽,恨,生,死。
那私家侦所的人拉我站起,递我纸巾。我清理好自己,朝弟弟看去,他呆呆地站着,我摇他叫,冬冬。
他呆呆的,不看我,说,砰。
我再摇他,冬冬!
砰。
冬冬!
砰!
他在形容那死亡的声音。
第五章
上演一段嫖客和妓女的故事
我顾不得婉莹之死的疼痛,我需护好活着的人。我拉着他穿过人群,坐上的士,直奔医院,把他送给医生。
他一路的砰,见了医生也砰。
医生检查以后告诉我,他受了惊吓,损坏了部分脑神经,失忆了,只记住失忆前听到的声音。智商亦受到重创,几乎相当于五岁的孩童。
失忆倒好,把该忘的忘了,重来一生。只是智商,怎么可能,那么聪明的弟弟,难道要白痴一辈子?我跟着追问,医生,医生,还有医好的可能么?
医生摇头,这个恢复的案例不一,一要看治疗费用,二要看病人家属的耐心。
我软软地跌坐在医院过道的椅中。
我知道耐心我有,而钱,山口留给我的,也将不日净尽。
钱,这人世最现实的东西,它能把黑的变白,白的变黑,它也能在紧要关头挽救众生,而我因最近种种的噩运,荡然无存。
给山口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我心急如焚,一向我的电话,他必接听,这次却是怎么了?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向他求救,花他的钱,我已然觉得是一种习惯,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有了困难,第一时间,找的是自己最爱的人。
时间在流逝,整整一天,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山口的手机皆是无人接听。
可是他也不管我了?我只是个三陪女,没必要浪费他那么多感情。
可是他也不要我了?我只是他生命里某一个片段,某一段即兴的爱情。
曾看过他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大学教授,在炎热的夏日无所事事,由于对同性恋群体的好奇,他骗一个年轻男子,说他爱他,并把自己的身份编得十分悲苦。那怜惜他生命悲苦的年轻男子爱上了他,而谁知开学以后,那年轻男子却在课堂上遇到了他,他是他的法文教授。他在走廊上挡住了他,向他要钱。他给了,然后彼此分手。看起来就是男妓和嫖客,故事就此结束。我当时读的时候,对这种力透纸背的人性之冷感慨万千。
难道我和他,也只是他自己故事的翻版,他只是因了好奇,才上演一段嫖客和妓女的故事?
不、不、不。他不是那样的人,还有贵子,还有那些迷离如梦里我看到的情节,都证明我和他,还有着前世的牵连。
难道,是他出事了?
不!这个念头太坏,我忙摇头,打断这种思维。给弟弟掖了掖被角,他让医生打了镇静剂,正在酣睡。我好累,想起《飘》里斯佳丽的那句话,明天会更好,便自己鼓励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还有明天,我必须养精蓄锐。于是爬上病房的另一张空床,很快昏昏入睡。
If you intend thus to disdain;
It does the more enrapture me;
And even so; I still remain
A lover in captivity。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
音乐声里,她在英格兰的旷野绿袖飘飘地飞奔,青春的嬉笑声一如金铃互相击在风中。他打马走过,被那笑声牵引,突然勒马回首。她脚步停下,人面如玉,金发碧眼,仰看骑马人。而马蹄高昂,时光凝顿,四目相交。
刹那即是一生。
四目相胶,瞳孔如镜,镜里人换了面孔,八十三岁的老翁,卧床在病,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执手相看泪眼,他说,如是,我——要死了,真舍不的你,如是。
她咬着唇,咬出一排青紫的印。她怎么舍得他走,夫妻二十多载,她和他相沫以濡,同出共进,恩爱深情,难测难量。天下唯他懂她,也唯她懂他。谦益他在外顶着贰臣的罪名,暗里却和她一起悄悄变卖日积月累的收藏以及家产,以资反清义士。
第五章
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
可世人皆爱面上的忠贞,铿锵有声,锣鼓震天,惨烈地合了他们饭后茶余品评的感情。
这次生病,也是那日一个朋友相约,去赏花吃酒。众人正做诗酣歌兴头十足,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不知是受了哪个的挑唆,还是自诩道德高尚想当义士,不问青红皂白的长驱而入,对着他连声寒暄:老兄康泰,小弟来迟,恕罪恕罪!
谦益已是皓首如雪的老翁,这样的年轻人和他称兄道弟,自然很不受用。问那年轻人,后生今年青春几何?
那人笑道,二十岁。
他掀髯笑说,老夫犬马齿八十又二矣!
那年轻人却恶毒一笑,不是这样算法,弘光一年您就死了。您现在过得是下辈子,其实才十九岁。称您老兄,是和您客气礼貌呢!
谦益气得当场吐血,让家奴扶回了他。至此一病不起,眼看就不久于人世了。
她轻轻的抚摩着他的手,那衰老的手,似一片枯叶,上面盖满了老人斑。泪滴了下来,落在他的手,谦益,我也舍不得你——
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一口血又咳了出来,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双眼圆睁,不肯闭了,要最后一眼把她全数摄入灵魂,只怕就此生死相隔,来世见了不能认得。
他走了,先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他的眼睛圆圆的瞪着,看着,宛然在用眼神叫着,如是,如是!
谦益——
她喊了一声,长长的叫喊,空旷而孤独。
她伸出了手,去抚他的脸。啊,那个人不是钱谦益,他是我的山口,他是我的山口啊,他躺在病床上,一头的银发,面目萧萧,五官闭合,不闻不问,弃我不要了。
不,不,山口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我摇着他,使劲地摇着他,摇得自己也摇摆起来。山口,山口……
喂,醒醒。喂!
我被人摇了醒来,初阳明媚。
一看,身边是一位护士。不好意思地坐起,对不起,做了个噩梦。
那护士说,没什么,你这睡觉的姿势是很容易做噩梦的,因为拿手压了心脏。说完不理我了,转身接一个新来的病人。
我一看有新房客,忙跳起来,下了床。
那病人看上去和弟弟一样痴痴呆呆,表情麻木。他的身后跟着个家人,那家人提着个大大的篓子,里面装了报纸,杂志,西红柿,方便面乱七八糟的看的和吃的,显然是医院里的常客,因久经沙场,怕无聊,一来就样样件件,准备得周全。
护士安置好了他们,转身要走,却又停了,对我说,杨小姐,你弟弟的治疗费用,最迟后天要交齐,院方刚要我捎个话的。
后天?
还有时间,我忙谢谢她,说知道了。
那病人一坐上病床,就嚷,我要吃西红柿,要吃西红柿。
他的家人就把一个柿子递他。可他没接住,那柿子就落了下来,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飞花碎玉,红色四溅,如血,光芒四射的血,一枚光鲜的水果就这样碎尸万段。
——像死。
——像婉莹的死。
我捂住了嘴,别过了眼,我怕看见这样的场面,太过惨烈。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看着那地上的西红柿,跳下了床,强盗一般扑向人家的篓子,那家人以为他也要吃,忙递给他一个,他却不接,从篓子里抓出了东西就摔,嘴里喊着,砰——
砰——
砰——
。。。。。。
一时满地西红柿的尸体,白白的籽粒,一如摔出的脑液。看的我又要吐了出来,可怜的弟弟,我都这样,他亲眼看着自己那么爱过的人,从高高的二十六层落下,支离破碎,能不伤悲?!
伤悲得过度,他自己就把这一幕一遍遍重演。
冬冬!
我迎面去抓他的胳臂,想阻止他的疯狂行为,一张报纸迎面飞来,蒙住了我的脸。我慢慢揭了下来,我看见了大字黑框,那亦是血,是郁积在我心里的血,黑色的血——日本著名作家山口牧斋因心脏病突发,于昨日下午四点去世。
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吗?
不是噩梦,是真的死,他在梦里和我告别来了。
疼痛钻心而过,抽了脊骨。我软了下去,软了下去,软在尘埃里,脑子里星群飞舞,一天的银河,在身后斜斜的塌陷。
一颗一颗的星,垒成了晶莹的坟堆。
埋了山口。
亦埋了我。
第五章
我是为钱而来,不想遇到个穷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了。
夕阳斜斜地洒了余辉,穿过玻璃,给白枕白被,雪白的四壁,镀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的悲,每一个毛孔都流出了眼泪,浑身一片冰凉,惟有眼睛空茫茫一片——我还活着,终得活了下去。
原来我昏了过去,医院本着人道主义,把我放在病床上了。
可我病得起吗?
病不起!
蜉蝣一世。
生如蝼蚁。
那银白的银白的发的山口,那无邪的无邪的笑的婉莹,从此离我而去。
弟弟,爸爸。
我一个一个地忆起,慢慢地支撑着自己,从床上爬起。
死者已逝,生者还要活了下去。弟弟的病耽误不得,年老的父亲还等待我日常的接济。没有了山口,一切,都得再次靠我自己。
我得弄钱去。
弟弟又让医生打了镇静剂,在酣睡。一束夕辉,照在他的脸上,童年时代一般的无助,我轻轻的拿起他的胳膊,轻轻的咬了下去。现在他已不会在我身上咬人造表,我给他咬了一个,我要他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