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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上来可是费了一番工夫。
「这楼梯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为我这种体型的使用者着想,真是的!」
爱丽丝爬上水塔顶端,紧贴着微微隆起而不平稳的表面,一边喘气一边抱怨。
「你把布娃娃放在下面不就得了……」
「你以为我没有莉莉鲁可以忍受待在外面的痛苦吗?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没神经,但是没想到这么过分!」
「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对不起。」
爱丽丝一边死抓着我的衣服一边怒吼,一点魄力也没有。
「接下来要干嘛?呼唤幽浮吗?」
「等待天亮。」
「……咦?」
「就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天亮。」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想抱怨几句,但是看到爱丽丝抱着膝盖,把下巴埋在布娃娃身上,紧盯着屋顶上的水泥地,我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爱丽丝说有东西要让我看。她是为了我,只为了我,而从自己的壳——满是机械的房间走出来等我的吧?
我在爱丽丝身边蹲下,感受身旁的体温。
耳中只有微微的风声、遥远的汽车排气管和身旁爱丽丝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夜晚的底层渗进了澄净的清水,天空逐渐泛蓝。街上的灯光开始褪色,堆积在屋顶地板的夜色也慢慢清澈,可以看见覆盖水泥地的整片杂草。
「彩夏……」
爱丽丝小声地说道。
「她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就走了吗?」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是吗?那我就代替死者说出消逝的言词。」
「……咦?」
「那就是彩夏为什么要从学校屋顶跳楼的理由,天马上就要亮了。」
那是爱丽丝说过唯一的谜。
联系我和爱丽丝的谜。
「……懂了吗?」
「彩夏是为了让屋顶被封锁才从屋顶跳楼的。」
「……什……么?」
「你还不懂吗?这里是彩夏和你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神圣场所,为了不让任何人进入这里,所以她才跳楼的。毕业照预定要在这里拍摄吧?可是如果有人自杀的话,学校就不得不以安全为理由把屋顶所有出入口封锁起来——你看,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我追随爱丽丝的视线,望向屋顶的地板。
被延伸的漫长时间中,太阳先是从我的背后照起。柔和地融合光明与黑暗的清澈早晨,冰冷的空气充斥我四周,这时我才注意到。
一开始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但是水泥地上的茂密草地因为沭浴一丝丝的太阳而恢复绿意,看得出来四处浮现宛如染色般的鲜艳朱红。
是花。
满布屋顶的茂密草地中,位着众多茎梗上的花朵仿佛迎接朝阳般,缓缓地绽放。
我几乎要叫了出来,喉咙里充斥了炙热的物体。从暗绿中浮现的朱红星星,鲜明地描绘出一个图案。
「花种成圆形的……不,这是双重的圆……还是三层……?」
爱丽丝小声地细语,几乎和呼吸声没两样。我的手指紧紧抱住膝盖,摇摇头。不,那不是圆形。C里面是G,G里面是M。
那是我们的旗子。
是联系我和彩夏的象征。
在晨光中,花朵仿佛用脸庞迎接欢喜般地盛开。我和爱丽丝花了多久时间凝视这些花朵呢?
「长荚罂粟。」
爱丽丝凝视着我们的旗子喃喃自语。
「天亮了就开花,一天后就谢了。」
我移不开视线,只能点点头。胸口仿佛被抓住般疼痛,热流从我体内上升。现在只剩我了,我身边谁也不在。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下这种东西呢?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
「彩夏也许被药物冲昏了头,可是她最后想起了这里,为了守护这里所以跳楼了。」
爱丽丝用细小但坚决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从喉咙流泄出的声音湿湿的。
「彩夏一直为你着想喔。」
「我知道!」
所以又怎么样呢?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只希望彩夏健健康康的。我的希望如此渺小,明明这么渺小……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从坟墓中挖掘出死者的话——」
「闭嘴!」
「——反正,只是为了安慰生者而已。彩夏究竟想些什么,我也不明白。可是……」
爱丽丝把手叠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上。
「这番美景是真的,只有这件事是事实。所以你一定得接受,是吧?」
我眼中所呈现的花朵旗帜不经意地晕开了,早晨的屋顶融化在海洋里。最初的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之后就停也停不住,布满我的世界。那是彩夏跳楼之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
为什么人只留下回忆呢?把记忆一并带走该有多好?回忆已经抹消不去了,我接下来一辈子都要在这番美景中寻找彩夏想传达的讯息。
「鸣海,你恨我带你来看吗?」
面对爱丽丝的问题,我一边掉泪一边摇头。我怎么可能恨?
「那么你恨我也好。之前我跟你说过,彩夏的跳楼,你的伤心,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世界连结,所以你恨我也好,责备我也好。」
「别说了!」
我粗暴地大喊,转身面对爱丽丝。她的大眼睛看来带着泪光,不过那也许是我的泪水。
「那样做有意义吗?你是白痴啊?难过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哭泣,生气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怒吼,开心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大笑,有想要的东西就像普通人一样说出口,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到呢?」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难道你不懂吗?」
「我不懂啦!」
我挥开爱丽丝紧抓着我衣服的手。
「鸣海,等等——」
我从水塔跳下,膝盖和腰部都传来阵阵疼痛。我无视着爱丽丝的话,冲向门,冲下阶梯。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是那不是针对彩夏,不是针对爱丽丝,也不是针对我自己。
眼泪哽在喉咙里,我奔跑在早晨的街道上,肺就像燃烧般疼痛。跑过天桥的时候,朝阳正从侧面照耀我的脸庞。
我暂时站住不动,把手肘枕在栏杆上低头向下望,稍微哭了一会,落下的眼泪被长距离卡车所扬起的灰尘给吸收了。
*
就算这样,我还是没用、脑袋差、没神经又冷血的小鬼。没来由的忿怒当天就消失了,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人什么事情都可以习惯。
而且不觉得习惯是件很悲哀的事。
觉得这样很悲哀的大概是在天上的谁吧?
我们被那家伙随意书写的记事本所摆弄,每天生气一点,微笑一点,又后悔一点,只能这样努力活下去。
*
所以两天后的黄昏,我拖着穿了厚羊毛短外套的萎靡身体,摇摇晃晃地踩着脚踏车去医院。
彩夏持续昏迷中。
干净到令人生厌的明亮病房,正中央的病床上躺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闭着眼睛的彩夏。护士告诉我:「她有在呼吸喔!」可是彩夏的胸口一点起伏也没有。病房安静到好像可以听见点滴流过管子的声音。
我想,彩夏的身体的确在这里。
但是她的灵魂却不知道在何处。
那时候因为药物而强行打开的大门另一头闪耀着光芒,我在其中所看到的大概不是彩夏的所在,而是我自己的;墓见坂史郎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自身中的黑暗。我们一直被关在身体里,大概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
对了,你就是藤岛同学吧?我因为护士的询问而抬起头来。我想应该是彩夏的同班同学,他们带了东西托我交给你。
护士从墙边的柜子拿出东西递给我,那是装了十张色纸的塑胶袋。塑胶袋上有油性笔所留下的字迹:「藤岛的十张」。
我呆呆地望着护士的脸,护士笑着指了指床的方向。这时我才发现,枕头边挂了千只鹤,卡片上写着一年四班赠。
有事就叫我。护士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直低头看着装了色纸的塑胶袋。
为什么不忘了我呢?明明怎么跟我说话我都不应的,明明我都不去学校的。
继续想下去我大概会哭出来,所以就往圆形椅子上一坐,从袋子里取出色纸来。
不过是折十只纸鹤,却花了我好久的时间。完成的纸鹤每一只都皱巴巴地很丑。为了把纸鹤绑到千只鹤上,我绕到枕头边,赫然发现一些东西。
病床另一边的矮柜上,放了似乎是探病的人送的礼物,形成奇妙的组合。
巴掌大的透明盒子里放的是一副花牌。
花牌旁边是塑胶模型战车。
唯一正常的礼物是干燥花的花篮。
还有一个三百五十CC的深红色罐子。
我在床边,也就是彩夏的脸旁边弯下了腰,直勾勾地看了彩夏一会。
说哪里都去不了是骗人的,因为我还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彩夏已经连靠自己的腿行动都做不到了,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把多了十只的千纸鹤重新吊好,要走出病房时,我突然停了下来。
好像听到了什么,好像有谁在叫我,所以我转头望。当然那是我的错觉,彩夏被冻结在乳白色的病房正中央。可是我发现了彩夏的改变,赶进冲向病床,盯着她的脸瞧。
彩夏的眼皮稍稍地开着。
我可以看见彩夏瞳孔的颜色,但是她不是看着我。彩夏的眼睛大概穿过了我的脸,穿过医院的天花板,穿过天花板之上晴朗到令人觉得愚蠢的春日蓝天,望着打开的那扇门。
我的手擅自动了,不知道按了多少次呼叫钤。大量的脚步声接近病房,包围了我。护士推开我,贴近彩夏的脸庞。一说要叫医生来,另一个护士赶紧跑出病房。穿着白袍的男女终着包围了病床,做了脑波检查之后开始吵闹,说是瞳孔的反射运动云云,然后把我赶出病房。
白发的医生走了出来,向呆坐在走廊沙发上的我说明彩夏的病情。一切都还不清楚,不做精密的检测是不会知道的。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偶尔会出现这类的情况,苏醒的机会虽然很小但也还是有可能。
所以今天先回去吧。
我曾经选择捣住耳朵,在这里一直等待。
可是我现在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所以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
过桥,钻过首都高速公路,远远地绕过车站,前往一个半月没去的「花丸拉面店」。
「我想了新菜单:『芝麻奶油拉面』,你试吃看看吧!」
正在准备营业的明老板看到我,若无其事地说道。好像我昨天跟前天都来过似的。明老板的语气让我胸口有点疼——可是也安心了下来。
「芝麻跟奶油都很好吃,混在一起就……」
我想应该不好吃。
「不要废话,马上就要煮好了,给我吃。」
「我得去一趟爱丽丝那里。」
「嗯——?啊啊,对了……」
明老板从柜台上探出身子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很生气喔,你要有心理准备。」
呃,果然在生气啊?
「这次可没有冰淇淋帮你,你自己加油吧!」
明老板邪恶地笑了笑,用力推了推我的背。没办法,这都是我的错。
*
NEET侦探事务所里的空气冰冷到足以冻伤人,我的心情也好比冷气机吹下的冷风夹杂尖锐的冰块。穿着睡衣的爱丽丝背对着我,在床单上流泻出好几条支流般的黑发,那天看起来也像玻璃制的利器。
「不用啊,你用不着跟我道歉,不过是件小事。那天把我留在屋顶的水塔上,虽然之后我体验了仿佛废弃的人造卫星般的两小时,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你得跟我道歉的理由。无法独自爬下楼梯,也完完全全都是我个人的责任。如果你一定要道歉的话,就去找少校吧。他那天一早就被我的一通电话给叫出来,躲过值日老师的眼睛来屋顶的水塔上接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爱丽丝连头也不回,粗暴地敲着键盘。Dr。 Pepper的空罐在床下叠了两层,形成厚厚的一圈围墙。
她果然在生气,我为什么那么笨呢?
只是因为爱丽丝在我身边说说话,我就把自己混乱的情感发泄在她身上,根本就是个小鬼。
「我不是说你不用跟我道歉吗!」
爱丽丝带刺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可是把爱丽丝一个人丢在外面跑回家的确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下次出门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地一直……」
黑发突然跃动了起来,爱丽丝转过头来,脸蛋发红。
「那、那、那只是因为你刚好在我身边而已!不要讲得一副好像我没有你就不能好好出门的样子!」
「啊,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