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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头垂下,随即倏然抬起。
“只要我留下,你就会放了他们么?”
俺达汗淡淡笑了笑。
“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
女子紧紧咬住嘴唇。
她的姿态,她的言谈,都与他见到过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的威严下,她们只有惊恐,只会将他当作王者来仰望、侍奉。但她,却只身站在危城前,抗逆着他的目光,那么柔婉,那么慈悲,也那么坚强。
握箭挽弓的那一刻,夕阳静静照她的脸上,她就像是握着莲花降临的天女,给这个苍凉的世界,带来幸福、宁静。
她折断三支箭,却将它们插入了王者的心中,造成永远无法磨灭的痛。
“为我斟酒。”
女子静默地捧起酒壶,却久久没有斟下。
不知为何,俺达汗心中有淡淡的刺痛。他竟有一阵莫名的冲动,几乎立即命令把汗那吉将荒城的百姓全都放了。王族的未来算得了什么,这一刻,他只想成全这个女子眼中的凄楚。
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想法,冷冷地注视着女子。
她,只是他的俘虏。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
“……相思。”
俺达汗轻轻颔首,等待着。他知道,她一定会将葡萄美酒,斟入他的酒杯。
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跪禀道:“启禀大汗,国师重劫求见。”
◎第九章夜深白露冷侵衣(1)
重劫?
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禁不住全身一颤。
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
正是重劫。
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
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
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何况那一夜,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达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
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
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
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
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
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
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
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
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
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
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
荒城。
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
“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
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
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
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
如今,轮到了荒城。
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
那就是相思的鲜血。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
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
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
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
又或者,彻底摧毁她。
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永远无法征服。
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身子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
他沉吟着。
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
重劫静立不语。
俺达汗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
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俺达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
——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
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
“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
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三连城,是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人间的白银连城,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
◎第九章夜深白露冷侵衣(2)
白银连城,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
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绝不能受任何原因之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
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
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他自己的功勋。
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也没有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
如何成就全蒙古的希望?
重劫眼底透出一丝满足的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化为命运本身,只用只言片语,便将他人的心绪搅得一片凌乱。
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权威。
大帐中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的女子,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
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
神?
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作出正确的裁决。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
俺达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重劫微笑了:“明日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
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达汗面前,恭敬退开。
囚禁处就在俺达所在的大帐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
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
她想起了这些在荒城的日子。
这些日子来,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
也的确如此,荒城的两万流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之躯,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日。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
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
七日。
直到俺达汗十万大军压境。
兵临城下,荒城危如累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
他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
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她将清鹤剑给他,请他将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
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达汗一战。
他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
终于,他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
在她的惊愕之间,他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最可悲的笑柄!”
这句话,让她的心一阵刺痛。
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的。
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
可如今,两万百姓性命就在她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一场又一场生死血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
她紧紧咬住嘴唇,渐渐有了决断。
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流泻在肩头。
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
提到华音阁三个字,她的目光中荡开一丝涟漪。[517z·。517z。]
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
然而,地处塞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日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日,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
何况,她当初假说要去吉娜的家乡,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日曜复仇。以至于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是,现在,也只有去求他了。
她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
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
华音阁。
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战栗的地方。
事到如今,也只有华音阁能够救她。
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
◎第九章夜深白露冷侵衣(3)
相思脸上流露出一缕微笑。
已经过了七个时辰,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不知他看到这缕青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门口一阵车马声喧哗。帐帘撩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巨大的箱子,缓缓向相思走来。
相思仿佛看到毒蛇一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
重劫却完全不看她,他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
一只箱子,漆黑而沉重,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
另一只箱子,奢华而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
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
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艳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流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
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
重劫慢慢地笑了。
他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流光,迅速地萎落在箱子里,突然失去了生命。
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
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
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
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奴隶准备的盛装?”
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
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你,还要,魅惑,多少人?”
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
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的,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羞辱她,至死方休。
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