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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小腹上。
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身子陡然蜷起,她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住她颤抖的身体。
他躬下身,细细欣赏着她的痛苦。
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唇、绷紧的身体,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情欲,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残忍为意。
直到她的喘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
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
“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
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胸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
相思的心骤然收紧。
这句话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
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去见那位神明。
她无法想象,当他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亵渎了他的仁慈。
她缓缓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
正午。
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
这是五月的阳光,还未被炎热蒸腾得令人厌烦,它通透、无尘,在白玉的光彩的辉映下,显得圣洁而辽远。
祭台顶端,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一切目光。
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巨大的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
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交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绝不会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洞,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压着,一旦象征非天一族的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日月一齐吞噬。
那时,诸天沦陷。
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刻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
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透露出他承受的折磨。
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
◎第九章夜深白露冷侵衣(4)
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
经过重劫的血,度入他的体内。
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
巨大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裸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
重劫缓缓吞咽下口中那腥咸的气息。他俯下身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
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
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
悲伤,怜悯,忧郁。
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折磨。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
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
只有宽容。
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受了他无边折磨,却并不恨他。
是他的折磨,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
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
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之人。”
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
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
草原,是望不到尽头的。
重劫微笑道:
“只因今日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
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
“何须唤醒我?”
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
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杨逸之并不看他。
这个人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
“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
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森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
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
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
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
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
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
——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
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虚假无比。
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这女子,究竟是谁?
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抬起头来。”
◎第十章白袍如雪宝刀横(1)
华冠抬起。
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穿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那一刻,是一场恍惚的梦。
那一瞬,仿佛足足经过了千年。
杨逸之剧烈跳动的心,在那刹那突然静止。
他死死地盯着祭台下的人影,却总感觉无法看清、无法看清。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猛然觉得肋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锁住经脉。
缓缓地,他委顿在石座上。心,痛得几乎死去。
早已注定的命运宛如青天,笼罩在他头上,让他无法抗争。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不能改变分毫。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
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重劫微笑着注视着他。
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皓洁亲手染上灰土。
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
一阵号角声传来,俺达汗那顶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缭乱,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
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
杨逸之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那种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
——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
{文}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
{人}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
{书}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
{屋}——终于和我一样了啊。
重劫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吹动,发出微弱的鸣声。
重劫恭谨地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他看清这柄利刃——即将杀死她的利刃。
杨逸之愤怒得想要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抬起头,她的神色尽收入他眼帘。
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
大军缓缓行来,将她的身影吞没。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然后,一切都已遗忘。
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他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
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
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
俺达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即将开始。
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
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她逃脱。她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
她,竟是那么残忍么?
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
为什么,她的天平上,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是荒城两万百姓。
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是要放弃他,注定要他痛苦。
她,竟是这么残忍么?
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潮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
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俺达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严而神圣。
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第十章白袍如雪宝刀横(2)
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给了相思。
她,于是,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那位白色的神明。
中间再无阻隔。
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
一直走到相思面前。
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
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感晴色彩。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
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是那个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
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
相思忽然抽泣了起来: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
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
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
一阵风吹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
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杀了相思。
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
——那是重劫对他最大的报复。
重劫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她的尸体的情景。
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看着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着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沉潭的心。
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
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他只有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
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
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
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他实在应该杀了她,她亵渎了他的救赎。
在这圣洁的苍白色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无穷的挣扎让她疲倦无比,或许,她应该死在这里,死在此刻,死在他的手中。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
那只手,猛然停住。
相思惶然张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