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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对我来说,真不是一样好东西。」
自嘲地弯起嘴角,抬眼才发现对面四层的公寓里,楼梯休息平台的窗户隐隐辐散出的灯光,在雨后的空气里像是几团模糊的影子。
能看见那里面错综开来的楼梯扶手,雨伞正挂栏杆上,伞尖下一汪明亮的水渍,被灯光照出一个模糊的光点。
抱着孩子的母亲推门而出,世界终于从沉静中抽身。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阖上门后,便从雨伞边走过。脸上是温柔的笑,似乎连下楼时的脚步都能被听见。
直到我伸手攀住潮湿的栏杆向下看去,才发现一个男子正站在灯杆边等着谁。
年轻的夫妻吧。
在这个雨后的楼道边并肩而行。
风浮起我的长发,我闭上眼抿唇而笑。
转身时,才发现上田老师正对着头顶的星空发呆。
“上田老师,画室借我用一下!”
“哎?”她惊讶地望着我,直到被我坚定的表情所打动,她才什么都没问。
这张画大约只用了两个多小时便完成。或许是心血来潮,但我相信,驱使自己如此冲动完成它的理由,绝对是我感染了那对夫妇的「幸福」。
而我绝不否认,自己从很久之前便一直都缺少着这样东西。
那或许也是为什么,每次自己都会被幸村的画所感动。
因为他有着我所没有的东西,平和以及温暖。
虽然我看着眼前的画,多少还是摇了摇头。
平和这东西恐怕自己很难学来,但至少要将那种幸福,那种生命里缓慢延伸出的幸福表现出来。
直到涂上最后一笔明黄,我听到上田老师起身时,凳子与瓷砖地面摩擦出的长长的「嗞啦——」声。
愣了一秒回过头时,才发现女人微笑里夹杂着忧愁的表情。
——复杂无比。
她走上前,伸手摩挲着画板边框,像是在面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空气中新鲜的颜料味尚未褪尽,上田老师不久便开口:
“这张画给我吧,蜜。”
“诶?”我看见她的表情,忽然想起她那夭折了的女儿。也许是那种幸福感也传染给了她,传染给了这位曾经的母亲。
“青少年绘画比赛,蜜,你就用这张画参加吧。”上田老师忽然说道,“早就想说了,但不希望你为比赛而画画。”
她留恋于画面的眼睛尚未移开,我却垂眼重又看向咫尺外的画板。
层次不同的藏青与色调不一的明黄,天空中半个月亮边,是她抛下的亮屑,它们组成的银河从藏青的天际滑过,成为那些明亮黄色的衬托。
路上有两个人,女人手里抱着孩子。
即便看不见脸,即便只是几片黑影,却一样被那些或白或黄的光勾勒出一层温柔的阴影。
所以两个月后,在东京的青少年绘画展览中,我的这张名为「夜」的作品,也被悬挂于画厅的一角。
——虽然那时的自己,尚没能力站在它面前,也尚不能看到那些,被它染上幸福表情的赏画人。
……
不久后我才知道,幸村也参加了那次比赛,拿去比赛的作品是一张名为「睡莲」的画。
“让我想起了莫奈。”那是接近八月中旬,他忽然出现在大阪、我的家门前。似乎是问千岁要了我家的地址,而那段日子,千岁恰巧要跟着亲戚去冲绳度假。
“我很喜欢莫奈。”他弯起嘴角,少年是白色的衬衫,一如他给我的印象。
“幸村君的画确实很有印象派的感觉。”放弃了拐杖全是为了节省时间,毕竟他出现在我家门前已是中午时分,而他竟邀请我去观看「淀川花火大会」。在我惊讶他居然比我这个在大阪生活了两年的人还要了解这里时,他不过是笑言去年来大阪恰逢这天,便跟着千岁白石他们一起去看了。
“我喜欢印象派,”他望着前方,脸上有和煦的笑,在这个多云的日子,就像是一道透明的光,“它让人温暖,有力。”
“……有力?”毕竟这个词语,并不适合那些犹如光中浮影的印象画作。
“忘记告诉你了阿蜜,我最喜欢的画家并不是莫奈,”声音朝向我,我知道他一定是低下了身子,于是自己便扭头对向他鸢蓝的眸子,逆光的瞳孔有碎影浮动,“是雷诺阿1。”
沉吟片刻,想起上田老师借给我的绘画书上,曾经提到过这位大师。同样有着柔和的线条与光阴错综的画面,但他的人物画,似乎更加出色:
“《红磨坊街的舞会》、《浴女》……”在轮椅上细数着他的代表作,却被幸村从一边拍了拍肩。
“阿蜜所说的都对,但那时,雷诺阿简直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他虚妄地凝视着远方,总让我预感到什么尘封已久的痛。
“诶?”
“他从四十一岁起,就被病痛折磨。因为关节炎,必须一直坐在轮椅上,因为手指僵硬,必须将画笔捆在手上画画。”
“……”总觉得胸口像是撞上什么,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共鸣感击碎了我。毕竟,身下的轮椅正平稳前行在升高的坡道上。
幸村大概感觉到了我的惊讶,终于微笑起来:
“就像蜜,”顿了顿,“也像从前的我。”
我怔了怔,似乎闻到了什么并不美好的故事开场,甚至能从他急转而下的声调中,感觉到那是个差点击倒他的往事。
“……从前的你?”
“格里…巴利综合症,也许阿蜜从没听说过。”他行走在路上,语气平静地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是会影响神经末梢的疾病,以至那时的我只能终日在轮椅上度日。”
“……”不晓得这时候的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即便后面的少年依然不快不慢地说着那些往事。
“国三那年,几乎让我放弃网球决赛。”
我没有回头,想起那年自己坐在遥远的观众席上,看着他与青学的新秀,名叫越前龙马的少年飞奔在球场的模样,丝毫不能想象在这之前,他竟只能抱着如此绝望的心情生活在这颗星球。
“每每只能看着雷诺阿的画来激励自己,甚至真的把画笔捆在手上,勉强画些根本不能看的画。”
心脏在用一种慢不下来的速度狂跳,从与他第一次见面,从他的手指抚上我额心的温度被心记住时,就相信他能理解我的痛苦。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狂妄的猜测便是正确的。本质上来说,是彼此的痛苦,让我们显得无比相似。
“所以我能理解阿蜜,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忽然扬起嘴角,“从一开始,一直都能。”
“……”嘴唇被狠狠咬住,心里一瞬便翻滚起酸意。
即便绘画部的每个人都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带着对绘画的爱,进行着各自的创作,但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必须强忍住腥苦,来描绘美好的锥刺之痛。
那是根植于幻灭的树,从一开始就必须忍受疼痛努力开出艳丽的花。
他是这样,而我,也是这样。
眼泪就这样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即便倔强地咬住嘴唇也无济于事。痛苦在全身蔓延,直到双肩微微抖动起来。轮椅被停了下来,少年蹲在我面前,向我递上手帕: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那是他的安慰,温柔得仿佛涓涓细流。
虽然想极力抵抗那煽动般的言语,但不知为何,抽泣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就这样痛哭起来。
那些痛早就折磨得我体无完肤,他的出现,则终于让我卸下那身可悲的盔甲。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像是拧在一起的绳子,就像是两只互舐伤口的猎豹。
40Chapter 40。川上风景
如果说时间是一条悬于无尽宇宙的光轴,那么你我也不过是这条光轴中的一颗尘埃而已。
正如淀川桥纵横交错的钢筋上,烟火腾空而起,被照亮的世人的脸,在被抛入时间中打磨后,便将以渺如尘土的姿态,再次出现于这个浩渺的时光盛宴中。
于我们来说,头顶的烟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于时间来说,我们口中的「一辈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以当我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看向夜空中的烟火时,心中多少有些淡淡的凉意。
直到六岁那年回到日本,直到那一年违和地将它作为我的「故乡」起,我便学着他们,染上了一种名叫「哀」的情绪。用这样一种感情走了十多年光阴,被各种各样的人与事纠缠着,每一年都赏花、观月、看烟火,从放眼世界的豪情到寻觅眼前日复一日生活的美好。这颗星球没有改变多少,但我确实改变许多。
比如此刻,悬于淀川河之上的苍冷烟火,必然不同于那年夏日走失在祭典、腾于石阶上方的青蓝花火。
那时是关于母亲的遐想与「哀」,而现在则是关于自己的思量与「哀」。
来时眼中的泪水早已抹去。我并不是个喜欢在人前哭泣的人,会在幸村面前痛哭,也远远出乎了自己的预料。因而在情绪稍稍平稳后,便赶忙敛起那种情不自禁,又一次匆匆扬起嘴角。
害怕他们触碰到我的弱点,即便身后那位少年微笑着说,那曾经也是他的弱点。
是真正的同类,遗憾的是,自己早已忘记「亲近」与「依赖」的方式。
少年站在我身边,不久后,便和周围的人一道,坐在了河滩的高处,抬头遥望空中的辉煌。鸢蓝的碎发被水面上的风吹乱,他却依然安静地仿佛躲在绿叶深处的紫阳花束。
直到后来,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向较远的地方。
心中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彼此间从始自终的沉默,也许让他想从一个更加美好的氛围中观看这场繁华?
并未选择挪开观赏那些金色粉末的目光,而是更加轻松地靠上轮椅的椅背,卸下所有紧绷去体味这场声势浩大的花火祭。
耳边有年轻人的欢呼,也有孩子的欢笑,但另一些人同我一样,选择恰到好处的位置、恰到好处的角度,想用这向上的目光去见证什么,去用今年追忆去年,追忆更为遥远的自己。
——以及那些随着时光交替,而更替变换的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直到不远处,一个微弱的闪烁最终淹没在天际的璀璨中,关于这一年夏日最华丽的记忆终于定格在我的脑海,以及那位沉寂在稍远处少年的手指间。
因为几年后,我才能知晓那一夜他所留给我的美好记忆。
而他也将自己的影子,将我们之后的光阴,永生刻在了我心的一角。
——无论之后,他留或不留,在与不在。
……
说着些喜欢或不喜欢的话,与幸村精市的交际,或许仅止于互相之间对于才华的欣赏而已。
或许也会有关于彼此间命运的兴叹,会有惺惺相惜,但现在的他正迈向健康,与此生都无法捡回以往人生的我来说,本质上总还是不同的。
是的,本质上,我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甚至对于这位多少有些传奇色彩的少年来说,「神之子」这个尚未褪色的称呼,就足够将他与我切分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关于明暗,关于光影的不同世界。
所以那一夜的花火大会落下帷幕时,他那短暂的大阪行也即将画上句点。
与他相处总带着不自然的紧张感,所以在前一夜匆匆答应他第二天会来送行时,心中陡然的平静,多少为我带来一丝罪恶感。
并非不真诚,只不过他的优秀,让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同他保持距离。
说是嫉妒也不为过,人在敬仰的同时,总会不自觉地抱有向往与嫉妒的情绪。
然而第二日,蝉鸣烘焙着天空那白到灼目的太阳,站在电车亭里的少年却忽然扬起嘴角:
“做客大阪结束,这一次轮到我来陪你了。”
“诶?”
蝉鸣未止,心中的惊讶足够打消方才被阳光炙烤得昏昧状态。
“要去神奈川县看一看么?”他眯起眼睛,原本就足够美丽的瞳孔被阴影涂得愈加深刻,以至不小心,便蓝过了头顶的天空。
“神奈……”我有些错乱,紧张重又蔓延开,而这紧绷的感觉,我并不喜欢。
“看海。”他笑着说道,“时间刚刚好。”
“……”我踌躇不已,太多理由足够让我拒绝他,而我也确实有可能狠心说出拒绝的话。
见我如此,少年终于轻笑了一声:
“从你的画里,从来都以为阿蜜应该是个果断或者潇洒的人。”
“……”我望着他低着头、嘴角轻翘的模样,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我让他失望了」之类的话。
“却从第一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