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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见面,刘骜有点放心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和颜悦色态度温和,一点都不像来吵架的。许?笑笑说:“臣妾想和陛下说一说裁减后宫用度的事情。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我觉得与陛下面谈较好。”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刘骜,“开始我还以为是陛下生我的气,才不肯见我;后来才明白,是陛下对不起我,不敢见我。是吗?”
刘骜的眼神有点躲闪了。
许?忽然觉得自己真傻,处处那么耿直,容不下渣滓又有什么用。她入主椒房以来,自问所有日常使用和赏赐并没有超过定规,件件有据可查。凭什么皇帝赏给我汤沐邑,就要削减我应得的薪俸?不对,症结根本就不在于我的奢侈,而是我挡住了别人的道。只要我存在,就有人看不顺眼。那还有什么可吵的?许?心生悲凉。
刘骜也很不高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忍着种种责备和非议,公然地袒护许?,这次不就是省点钱嘛,她怎么还不能体谅我?一年不过四季,许?数百身衣裳还不够,还在赶制新衣;心情一好就赏赐下人,动辄数十匹绫罗。连年灾变,宫里的给养哪里经得起你这么耗。前朝后妃都能节省,都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放到她身上就这么难?
他们争论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一个说的是收入的来源,一个却在说收入的使用,各自都在躲闪着对方的问题。来之前许?还对自己千叮嘱万吩咐,不要发脾气,要镇定。可是很快,大家的情绪都失控了。许?又开始尖笑了,说:“陛下真健忘啊。竟宁年间,节俭倒是节俭了,丢脸也丢大了。贵为妃嫔还那么穷,还要对侍婢的好布料巧取豪夺,私自买卖。如果你要后宫都按竟宁的标准来,那好,我也只好想办法四处骗取一点布料了。”
“你别那么胡搅蛮缠好不好?”
“难道我有说错吗?”许?从鼻腔里发出鄙夷的哼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啊?现在朝中那些大臣,只知道拿着灾异来唬人。要说奢侈,陛下为何不去看看王凤金碧辉煌的阳平侯府?我又不四处购置房产、营造宫室,吃吃喝喝能花多少钱?你奈何不了王凤,就每次都拿我来开刀!陛下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请太后废掉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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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二部 五侯(7)
“许?,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朕不敢!”
“你就干脆立班媞为后吧。她又听话又柔顺,知道怎么讨你欢心。”
“对,你提醒了我。”
“是啊,立了她,就水清河宴,风调雨顺;立了她,就日月齐辉,天下太平了!”
“你放心吧,我一定照办!”
许?彻底失控,纵声大哭:“你敢!你敢!”她拽住刘骜,又撕又打,还用头去撞他的胸口。她头顶的钗花把刘骜戳痛了,刘骜一把将许?甩开了。许?的手腕被捏得又辣又疼,她操起一个玳瑁漆器笔筒就往刘骜身上砸。刘骜被她的忽然发作大为诧异,还是本能地闪开了,笔筒刚好砸在他的颧骨上,然后弹到地上,骨碌碌地滚着。
刘骜被砸得眼冒金星,吓了一跳,伸手揉了揉。天啊,好疼。
从没有见过那么刁蛮的女人,还知书达理,大户人家呢,她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刘骜也气狠了,抓住她的胳膊,伸出巴掌就要去扇她。许?凛然地挺起胸膛,闭上眼,把脸迎上去:“你打吧,反正你也早看我不顺眼了。”
刘骜的手不由得松了下来了。他这辈子都没打过女人,连宫女奴仆都没打过,他下不了这个手。然而巴掌自身的愤怒还没泄掉,它一把推开了许?。
“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许?的妆都被泪水化得稀里哗啦了。她擦了擦眼泪,推开殿门就走。门口一众侍从赶紧滴溜溜地一路小跑,跟着,扶着皇后上了肩辇。
刘骜连夜诏谷永、刘向等人,给皇后起草了新的一封诏书,申明前议不变。大家看到刘骜脸上淤青一块,就像是冲积平原上隆起一片丘陵,都在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刘骜看到大家的表情,忍不住摸了一下脸上的伤,无可奈何。
许?接过诏书,上面写什么,她早就猜到了。裁减椒房的用度是肯定的了,他连打我都敢,那还有什么不敢啊。皇后你就乖乖地听话,做好后宫的表率吧。她读着读着,一个人笑了起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整个人趴在榻上,捂着肚子。
每一回,许?想到刘骜曾经对她的好,心里有个坎她就过不去。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刘骜每次对她的拥抱都像是下了死力似的,只有爱了,百感交集了,才会有。还有替她梳头替她簪钗,那种细腻雅致,把她像一朵花似的含在手心……他的心柔软得像一个女人,她是到死也不会忘的。可就是这,让许?更恨了。这几年,每一样东西都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抢走她的刘骜,瓜分她的刘骜,而她犹自蒙在鼓里。他曾给她的有多美,夺走的时候就有多么残忍;捧得越高,就跌得越重。许?也许可以和一个具体的女人对抗,可是,她无法与他的职责、他的朝廷、他的国家去争抢他啊。
许?笑累了,觉得没意思了,直直地倒在床榻上,把绡巾蒙在脸上,大哭起来。04
又到了一年的秋天。这些天,刘骜一有空就在太液池边转,他看上了这里。有几个晚上,他都带着班媞,到这里来散步。秋风微凉,湖边水汽氤氲,湖中小洲斜斜地长满了芦苇。刘骜一身黑色的縠边毛锦大氅,给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与他并肩站立着的班媞,披着一件厚缣长袍,围上披风,长身玉立。
夜很浓了,黑得就像空虚一样。刘骜扶着班媞的肩,另一只手轻按在班媞的腹部。这是他和班媞的第二个孩子了。她笑笑:“陛下,她才四个月,还不会动呢。”他讷讷地抽回了手,挽住了她。她怀中的骨肉日益成为他们感情的实证,然而却加重了这种不真实感,美好得像是假的。
两人在黑夜里头站着,都不再说话。刘骜喜欢这种沉默,沉默之中,仿佛有着比言语更稠的浓度,让他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眩晕感,隐藏着某种叫幸福的东西。刘骜只觉得班媞那么好,那么好,他不相信天下还有比她更聪明、更善解人意的女人了。
班媞倒是很平静,她只是不太喜欢那种情调。在这里,似乎有一种脱离了平凡和日常的气息,让她有点不熟悉起来。他和她,只适合在世俗生活的维度上共存,甚至谈情莋爱,甚至生儿育女,都可以;这是她的身份所在。可现在这样,仿佛刘骜看她的神采里有了爱的意味,她没来由地觉得抵触,只怕自己拿不出同等的感情来回报。每次刘骜突如其来的浪漫和柔软,只会令她变得更为僵硬、别扭,可是又无法表露。班媞总是觉得自己欠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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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第二部 五侯(8)
然而,两个人还是安静肃穆地站在一起;他们都是美丽的,俨然琴瑟和谐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刘骜让水衡都尉带着上林、均输、御羞、禁圃几位官员,开始在太液池边修造宫殿了,作为他游宴的行宫。宫里很久都没有大兴土木了,诸位大臣虽不无异议,但提案总算通过了。刘骜忽然燃起了新的热情,亲自过问整个宫殿的进程,有时下了朝还带着几个官员来到太液池边上,看着工匠们敲敲打打,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支起棱,竖起椽,装上窗棂,把雕梁画栋都粉上新的颜色,刘骜觉得心里慢慢爽了,顺了。省察工程,甚至成了他的乐趣:这可比在案牍文海中纠缠要有意思得多,而且,看得见摸得着。
刘骜已经给这个宫殿想好了名字,就叫做霄游宫,他要趁着黑夜的时候过来。他还要用漆把柱子都漆成黑色,把殿里的帷幕都铺挂成黑色,把使用的器具、穿戴的服饰和乘坐的车马,一律都改用黑色,要在这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安静地消失,消失在夜的尽头。
霄游宫快要建好的时候,已是初冬,宫里和朝中的秩序已有了一些变化:班媞再次搬离增成舍,搬进了拓馆待产,而不是已被视为不祥的阳禄宫。刘骜和许?已言归于好,虽然椒房的衣食用度不得不裁减,但刘骜对椒房也重新进行了修缮,并不时陪许?晚膳,甚至为此惹得王太后不满。谷永被王凤勇猛地擢为光禄大夫了,刘骜不痛快,因为谷永不过是光明正大地为王凤做说客。但刘骜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而王凤对霄游宫三千斤黄金的预算,有保留地同意,也是对刘骜知情识趣的回报。
在刘骜的亲自过问之下,霄游宫仅半年多时间就已修整完毕。他又去寻找新的乐趣。刘骜白天上完朝之后,晚上便喜欢在浓黑的夜色中悄然出游。天气已冷得很深了,为了出门方便,他特意制造了一座飞行殿,面积一丈见方,内外均敷上厚厚的暗黑色,又挂上黑色的帘幔和绡纱,所有的颜色一进去,就仿佛被这种深不见底的黑色吃掉。只有坐褥用上了毛茸茸的蓝紫色,因为这是许?的最爱——有时,他会带着她一起出去玩。
第一次坐上这辆车的时候,一放下幔子,许?就后悔了。那么黑,黑得整个人都往下坠。“陛下,这么暗,我看不见你了。有点害怕。”
“朕也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指甲已掐到我的肉里了。”
许?没有松开手,掐得更紧了,只觉得耳边呼呼如同听到风雷的声音。刘骜告诉她,这辆辇车,叫飞行殿,又叫做雷云宫,因为它是由三十二个精挑细选、身强力壮的羽林军背着行走的,如同飞一样迅疾。仅仅为了能步调一致,刘骜一共挑选了一百多人训练了一月有余,训练的内容就是走路。
刘骜很得意,他带着许?下了辇。许?再次看到这个巨大而奇怪的飞行殿,在黑夜里淹没得没有了边界,而那三十二个精壮的羽林军都着黑衣和黑手套,他们的身体消失了,凭空在漆黑里悬挂着三十二张精力旺盛的脸。而脚下的路,一直伸到远处,都是宽大而轻绵的毛毯,像踩在棉花糖上,悄无声息。刘骜说:“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朕连灯烛都不点,可以像鬼魅一样飘忽不定。没有人知道朕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朕要到哪里去,朕可以随着这个飞行殿消失掉。”
许?嗤的一声,不以为然。她心想,算了吧,太后或者大将军朝你钩钩指头,你还不是得照样从黑暗里钻出来?
许?对这套锦衣夜行的把戏没有多少兴趣。她实在不能理解枯坐在这么阴暗的房间里有何乐趣可言。刘骜则不然,他迷上了这个飞行殿,花了不少精力去改进它的速度和舒适感。先是把靠褥全换了,换作了麂纹的;然后又把随行侍卫的鞋底全部加了软垫;在轿的内壁贴上软狺皮;又置了金鸭和博山炉。刘骜坐上了飞行殿,开始频繁地在未央宫里穿梭往来。他去到一些平日步履罕至的地方,在皇宫里找到了一些隐秘的罅隙,甚至还因此宠幸了数位很少见面的妃嫔。后来,那些宫林园囿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想象了,他开始往宫外跑。
◇。◇欢◇迎访◇问◇
第29节:第二部 五侯(9)
刘骜自幼生长在宫中,围绕他身边的空气仿佛都特别干燥,生硬,要么冷得像块铁,要么热得地气烘烘地往上升,连阳光的颗粒都特别粗。放眼望去,没有山川,没有水汽,也没有一点温婉的余地,他的视野永远都在别人精确的控制当中。连刘骜都对自己失望透顶。天子当得不顺当也就算了,他还缺失了太多的东西,包括童年,包括青春,如果青春不等同于女人的话。刘骜甚至不觉得自己年轻过。他理想中的年轻就是那种纵马飞腾的,在大雨中狂奔的,在落叶下吟诗的——一种恣意的、昂扬的感觉。可惜,他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成年了,还没有来得及调皮、撒娇、放肆,就担了一身的责任,什么都赶不上了。
而今,这个奇怪的交通工具,让天子的活动半径忽然扩大了。当刘骜把手手脚脚都缩进黑暗的时候,他觉得放心了,安稳了,合上眼帘,就看不见压力了。这时,他的忧伤就扑棱棱地飞出来。
在宫里,恣意感伤就是一种了不得的奢侈。只有龟缩在这里,看不见人也不被看见的地方,他才有安全感。
05
这个时候,班媞已生下了一枚女婴,在拓馆里滞留调养了三个月之后,回到了增成舍。鉴于宫中已夭亡了多名婴儿,小公主一出生,便送到温饬宫,交由专门的保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