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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自发家之后几世单传,财产是从来没有分过的,如果不是二老爷不务正业,他完全可以跟大老爷一同支撑保和堂门户,至于后代恐怕也是一样,那么还忧虑什么呢?
大太太害怕冷漠,自从生了大少爷之后,大老爷在房事上的轻描淡写,不能不让大太太将责任推究到二太太身上。哪有男人不馋她这样的女人?大太太自愧不如,但从来没有骂过二太太,哪怕是在心里,这当然也因为二太太做事得体,甚至在危难时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过她。大太太力争要做个贤妻良母,但对大老爷和二太太的事却是欲擒不能,故纵不得,她想问大老爷是不是要想一想保和堂的名声?但当了大老爷的面就不好开口了。大太太想过把二太太娶过来给大老爷做二房,名正言顺地过算了,但后来她把这念头打消了。
曾经有段时间,大太太认为在大老爷和二太太的问题上,她站在了一个进退自如的位置,退可以宽容默许,进可以劝阻制止,但现在想多了,反倒觉得这事情有点像粘了灰的豆腐,吹也不是,拍也不是,扔了也不是,腻歪!
嫂子,妹子跟你说个事儿,二太太说,早就想跟你和大老爷说,可是又没个好时候,这会儿跟嫂子你先说说。
大太太这时候还在想大老爷和二太太的事,走神了,没反应过来,她给自己下的结论是自作自受。大太太近来常常走神。
二太太用手捏住大太太的衣袖轻轻地拽了拽,说,嫂子呀,我在跟你说话,你想什么呢?
大太太就回过神来了,问,什么事?你说什么,妹子?
二太太说,这管家务的事还是交给嫂子你吧,我不管了。
大太太吃了一惊,问,咋回子事?这是咋说着呢?有人说闲话了,还是嫂子哪儿做得不对?大太太以为二太太知道她的心思了。
二太太说,嫂子想到哪儿去了,妹子这不是不方便了吗,当初嫂子怀忠儿的时候不也是因为不方便才交给妹子管的?
大太太长舒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呢,可这事你得跟大老爷说,你看我现在整天奶着忠儿,也没有心思管家务,妹子要是不管这家务让谁来管?总不能靠个外家人管吧?
二太太说,外家人也不见得不行,管账的许老爷子,保和堂在保定天津北京的买卖不都是外人管着?也好着呢,外家人怕什么,只要忠心就行。
大太太想了想,说,也是这么回事,可交给谁呢?
二太太说,我看高鹞子就行,反正护院房平时也没什么事。
大太太说,倒是也行,看看大老爷怎么说。
说话间天已暗下来,就听得丝红在外面喊,亭儿!见着大太太来过没有?声音在月拱门外。
亭儿在院子里说,丝红你别喊,大太太跟二太太说话呢。
大太太就坐不住了,说,准是忠儿闹着吃奶了,一会儿都没个消停,这也到吃饭的时候了,该回去了。
二太太说,爽的在这边吃算了,让亭儿把饭菜端过来。
大太太说,算了,在哪儿吃不都一样?
二太太就不挡大太太了,说,那就这么着吧,妹子说的话嫂子想着跟大老爷商量一下,你得替妹子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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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说,行啊,不知道大当家的怎么说,反正我想着这事,要是不行,咱们再一块商量。大太太拿了二太太给忠儿做的小衣裳,心里又一次想二太太是个好女人。
二太太送大太太到月拱门,丝红正抱着大少爷忠儿在那里跟亭儿说话,亭儿给丝红芝麻糖吃,忠儿手里也拿着一块,吮得口水四处都是。亭儿正逗着这位大少爷玩,见大太太出来,赶紧打招呼说,大太太慢走!
大太太说,别给少爷吃芝麻糖,他还小,卡在嗓子里就要命了。语气已是有些严厉。
丝红赶紧把忠儿小手里的一块芝麻糖抠出来扔了,忠儿便吱哇一声哭起来,丝红赶紧哄,忠儿只是哭个不停。大太太当着二太太的面不好发作,把忠儿接过来在怀里掂了两掂,忠儿就不哭了。
二太太说,赶明儿我再给忠儿做双虎头鞋,做个虎头帽。
大太太就高兴了,说,我们忠儿大了可忘不了他的婶子呢。
送走了大太太,亭儿才怯怯地跟二太太说,都是我不好,是我给的大少爷芝麻糖吃,惹得大太太生气。
二太太也不责怪亭儿,说,没事儿,可以后小心才行,这么小的孩子可是最容易出事,一个不注意要卡在嗓子里就要了命了。二太太说的要命显然不单指要了大少爷的命,而是一件要保和堂命的事。
吃了晚饭,二太太照例去各房看一看,然后跟亭儿睡了。掌管家务其实是一件非常琐碎操心的差事。
保和堂有两件事情凑在一起办了。头一件事是二太太把管家务的差事交给了高鹞子,按大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商量的结果,让高鹞子暂时管保和堂的内务也是最合适的。
大老爷对高鹞子强调说,有些拿不准的事情还是要请教大太太和二太太。
高鹞子对这一点领悟颇深,自然知道事情该怎么做,更何况保和堂历来待高鹞子不薄,高鹞子当然不会做出格的事,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
第二件事是二太太收亭儿做干女儿,干女儿虽不是亲生的,但也算是保和堂的大小姐。八十年前在保和堂,二太太认亭儿做干女儿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按着大太太的意思,要把镇上有头脸的人都请了来,热热闹闹地折腾一下,但二太太不同意这么做。
用不着这么铺张浪费,二太太说,只是收个干丫头,用不着这么折腾,再说这是自家里的事,弄那么张扬干什么?就请院里掌事儿的参加就行了。
大老爷不表态,就依了二太太的主意。保和堂大院子里执事的无非是账房的许老爷子,药房的穆先生,作坊的王师傅和覃师傅,长工房的佟把式,护院房的高鹞子那就更不必说了,还有几位是经常吃住在保和堂的蒋家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差不多凑了三桌。
当着大家的面,二太太把钥匙从手腕上捋下来交给大老爷,大老爷又郑重其事地把三把小铜钥匙和一只小铁皮箱子交给了高鹞子。三把小铜钥匙其实就是保和堂内当家权力的象征,就像中国皇上的玉玺外国皇帝的皇冠和手杖一样,用这三把小铜钥匙可以打开那只小铁皮箱子,箱子里放着保和堂所有库房的钥匙,那钥匙每一枚都有四五寸长。
高鹞子在蒋家祖宗的牌位前磕了头,意思是向蒋家老祖宗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忠于职守,绝不相欺。
在场的人都抱拳相贺,并说了些勉励好听的话。大太太和二太太当初接这三把小铜钥匙的时候没有这一项仪式,这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当家的。
接下来的仪式是二太太收亭儿做干女儿。
亭儿给二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又端了茶给二太太敬上,口里说,妈,您喝茶。
二太太送亭儿一套刚刚做好的衣裳,就是大老爷从涞水拿回来的那块湖蓝色缎子,同时给了亭儿十块钱的红封。
亭儿又给大老爷和大太太敬茶,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各给了她十块钱。接下来亭儿又给其他人敬茶,每人又给她一块钱,并且称呼她大小姐。
生来就跟着病秧子父亲讨饭吃的亭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时弄得手足无措。
毫无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给二太太敬酒,本来男女不同席,但是桌子挨着桌子,又是喜事,先是高鹞子过来敬,然后别的人也过来敬,连穆先生和许老爷子也过席来敬,只有大老爷笑嘻嘻地坐在席上没有动。
二太太平时从不饮酒,但这会儿只要有人敬酒她都酒到杯干,一副江湖女豪侠的派头,让所有敬酒的人目瞪口呆,内心自愧不如的同时才知道二太太原来是海量。
全场的人只有亭儿担心二太太会喝醉,但酒席散后真正醉了的不是豪气万千的二太太,而是坐在二太太身边陪着饮酒的大太太。
亭儿做了二太太的干女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西套间里搬出来跟二太太一起住。
二太太对亭儿说,跟妈一块儿住吧,妈怀了身孕,有时候身子懒,半夜里想喝口水也有个人端。
亭儿说,妈,往后我勤快点,好好伺候你。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跟亭儿说,丫头啊,有件事妈得告诉你,妈既是认了你做干女儿,就不在乎你以前的事,出身贫贱也好,出身富贵也好,都跟你没关系了,你只记着一点,你现在是保和堂蒋家的人了,是保和堂的大小姐,大小姐要有大小姐的样儿,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想咋着就咋着,得把野性儿收起来,保和堂现在的晚辈虽说只有你和大少爷,但是保和堂的家教很严,要是你不成器,可不要怪妈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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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儿就扑腾一声给二太太跪下了,她说,妈呀,亭儿是个贫贱人家出身的丫头,自小儿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没吃过一餐饱饭,是大老爷收留我,你老人家又收我做女儿,这是亭儿的福气,亭儿不敢忘了你的大恩大德,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保和堂的事,亭儿是个懂事的丫头,你放心吧,妈,世上哪有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二太太就把亭儿从地上拉起来了。起来吧,二太太说,你野惯了,得学会克制自个儿,别给人家笑话咱娘儿俩,你知道妈的心思吗?
亭儿就哭了,抱住二太太说,知道,妈,亭儿知道妈的心思,妈是为女儿好,要是女儿哪儿做错了,妈你尽管打就是了,二老爷不在了,可是还有亭儿,亭儿会跟妈做伴,让你不孤单。
二太太很感动,紧紧地抱着亭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份心思已经着实不容易了,二太太想,收这丫头做女儿也许是天意。
二老爷刚去世那会儿,亭儿夜里一直很害怕,有时候听到哪儿发出点声音,亭儿就发憷,有时候梦见二老爷血淋淋的样子,口里叫着她的名儿,一步一步地直朝她走过来,这时候亭儿除了吓得抖作一团,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亭儿不敢跟二太太提害怕的事,她想二太太可能也害怕,只是强撑着而已。因为二老爷的猝然而终,整个银杏谷院子里晚间只剩了二太太和一个八岁的亭儿,大太太就让仆妇田嫂过来做事,住在东厢房里。有了田嫂情况就好得多了。
田嫂问亭儿,二老爷到底是咋回事呢?那晚上还喝了好些酒,又没有喝醉,这说去就去了,丢下这么好的二太太守寡,说起来这二老爷也是财宝儿女不争气,就迷上那个耍钱了。
亭儿不搭话,睁着眼睛看星星,乡间的星星比京城的星星又大又亮。这样田嫂听不到回言,一个人说烦了,就回东厢房睡去了。亭儿绝对不会跟田嫂说二老爷是如何暴死的,那当然是滚肚痧死的,穆先生从来没有误诊过。
这事就只有咱娘儿俩知道,还有就是天知道地知道,你听到了没有?二太太当初就对亭儿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再没说。
二太太收亭儿做干女儿当然是因为喜欢亭儿,亭儿知道,觉得以后就苦尽甘来了。亭儿不记得生身母亲了,她认为可能就是二太太。
做大户人家的女儿当然不容易,更何况是保和堂的大小姐,从未接受过严格家教的亭儿,凭着自己的聪颖已经领悟了不少有关言谈举止方面的事情,但是还远远不够,尽管二太太对亭儿并不指望一日成材,但亭儿还是感觉到了压力。
二太太抓住亭儿的手,用母亲般的慈祥跟她说,亭儿,要做大户人家的小姐挺苦的。
亭儿不明白,就痴痴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说,你看到妈这双脚了没有?
亭儿低头看,在二太太的蓝士林布裤角下面有一双小脚,一双好小好巧的脚。
二太太问,好看不?
亭儿说,好看。
但是亭儿在看到二太太的脚后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刚吐红花线的扒了皮的小玉米棒子。那年夏天,亭儿跟着父亲讨饭出了北京城,好像在郊外的公主坟那一带,亭儿饿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一个锄玉米地的村妇可怜她,就在玉米棵子上拧了一颗刚吐红花线的小玉米棒子,扒了层层的皮让亭儿吃。
我也没带吃的,要不你会饿死的!村妇说。
亭儿拿着那颗又小又巧的像二太太的小脚一样的小玉米棒子,看到上面刚长出小玉米芽儿,像露珠一样晶莹,上面还挂着几丝粉得跟绣花线一样的花须,它其实只是一颗正在发育的棒子瓤儿。亭儿一点不剩地把它吞进肚子里去了,满口的清香终生难忘。
在二太太这双极像小玉米棒子般的小脚上,套着一双用花丝线绣了云彩勾儿的花鞋。
从明儿起,妈给你裹脚,二太太说。
亭儿点点头,说,好。她并不十分理解裹脚的苦楚。
二太太说,裹脚很痛,你得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