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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了织,织了拆。这件衣服在她手里好像永远没完工。
还有,设计与实践有点脱节。那天,大功告成了,她美滋滋穿上,伸展着四肢做了预备动作,然后,她扑通跳下,姿势很优美,可一下水,毛游泳衣出了问题,竟发现线掉色儿,染红了游泳池子一汪碧水。游泳池本来人少,那满身肌肉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叫,这谁啊,谁这么捣乱啊?一眼在水里就捞着了她。嘿,说你哪,胖子,自由泳那个老太太,上来!你给我上来!你这什么衣服,你污染了环境,你知道这一池水多少钱吗?
游泳池激起一阵笑声,还有回音。
在游泳池里,她叶如棠言行举止常常没共鸣,何止是新创意没共鸣,那些来游泳的老头老太太,整天站在池子边上比画,像开会,他们说笑,谈论世界风云,恐怖主义,奥运会,克隆人问题,水费涨价,而她一个人专心游泳,下水就是1500米,游完,上来赶紧就回家,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人家看她这么不合群。显而易见,她今天穿一件红色毛线游泳衣,当然引起同龄或更老年龄人的议论,讪笑,简直把她当成一个智障的傻瓜。
这样孤寂的心,怎么是一件毛游泳衣暖和得过来的?
叶如兰想得倒简单,找了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潘知常跟她做伴,有胜于无。可热爱运动的叶如棠哪见过这样的男士,老潘他,说起养生一套套的,竟不会游泳,而且见水害怕,有恐水症——他振振有词地说出这个她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不会游泳的潘先生在岸边陪着她,看她做这些动作时目光中透露出极度的赞赏。如同赞赏她打球获得冠军,她真不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凝睇定神地天天看自己,假模假式的。跟在屁股后面保镖不是保镖,男仆不是男仆,那是表演者与观赏者的关系,不是她要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和谐,身心自如地呼应。
叶如棠对潘知常含蓄地说,你不必来陪我。潘知常却笑着答,没关系没关系。叶如棠一狠心,下次游泳将时间改了,让老潘扑了空。那老潘扑空了也不生气,索性直扑到叶如棠家里,守株待兔式地等她。宽宽告诉他,我姨妈不在家。他道:“我晓得,晓得!”而后,他要进去等,男孩在那边画漫画或打游戏,他便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专看空中戏院,看得手舞足蹈,时不时还以主人翁态度问宽宽,你喝水吗?……这里有水果哦!
宽宽悄悄儿打手机告诉姨妈,这个人还在沙发上打瞌睡哪。
叶如棠听了真是没脾气,为了不暴露什么,她只能到理发馆将湿淋淋头发吹干,回来说去做了美容。巧的是,有一天她的这套把戏重演,老潘照旧等在家里,赶上孙小玲来找她。进门正看见潘知常高跷腿儿,咧嘴乐,吧嗒吧嗒地嗑瓜子。初次见孙小玲,他表现得甚为热情好客,里里外外地张罗茶水、瓜子水果伺候,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不由人家女士不往那个确定关系上想。趁此机会,孙小玲又把他革命历史审查了一溜够,任他絮絮叨叨地说。出门的时候,老潘热情万丈还送了一程,走出很远,见他伸出半个脑袋连连招手。
这一发现勾起孙小玲的好奇心,以她对老同学的了解,(叶如棠从来不谈隐私)叶如棠的清高不可救药,多年来在婚恋方面刀枪不入,怎么就让这个面瓜男人(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和商界俊杰)打倒了?
孙小玲本来是给叶如棠找了一份英文家教做,改天约她游泳后到附近的上岛咖啡馆。叫了两杯蓝山咖啡,见面劈头就问:“怪不得气色不错,没想到,你金屋藏男娇啊?”叶如棠被她问蒙了,道:“什么男娇?”
“在你家那位潘先生,比你小,什么关系?”她坏笑道。
“你还知道比我小,审问过了?”
“还等我审,人家不打自招。讲起你情意融融的感觉,谁还看不出?”
“是比我小几岁,什么关系也不是。”叶如棠辩解道。
孙小玲笑吟吟道:“别瞒我了,这把岁数了。”
叶如棠实在想象不出老潘是如何表现出情意融融的,她认真强调道:“一个朋友而已。”可是她的脸红了,好像她让人知道了她和他干了什么肮脏羞耻违法犯罪的事。
“好啊,做朋友最好!你可算活明白了,千万别结婚。老年同居现象也是很时尚的嘛。”孙小玲真心为她的与时俱进而激动,怂恿觉醒的她紧跟时尚。然后,她还列举了很多西方人报刊文章,说明专家调查当今世界各国老年再婚成功率低下,再婚者80%都以失败告终的论点,又举出同学同事中,这个那个的晚年婚恋惨痛教训,告诫叶如棠,老年再婚麻烦多多,人到老年,改变自己个性就无异于自杀。找个老伴儿,互相照应就不错,60多岁历经沧桑的人生,感情世界本来就是一片废墟,何必再建屋盖房整得工程浩繁,牵牵挂挂?
她说的不是没道理,可叶如棠心路历程她不懂,现在的心理她也不懂。两人也没啥可争论的,各自想法不是一回事。叶如棠想想自己和老潘算什么哪,没有卿卿我我,都是君子淑女式的礼尚往来,写信也没半个爱你吻你之类的混账话,就差致以布尔什维克敬礼了。情人算不上,结婚没想过,何来同居?
如果让叶如兰知道孙小玲的撺掇,肯定挨骂。老年同居?什么西方人观点,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孙小玲要老公有老公,要钱有钱,日子过得很滋润,很小康,很伪贵族!这世道,有钱可处变不惊,没钱天天胆战心惊。整天在美容院里鹦鹉学舌鼓捣一堆狗屁观点,把别人往歧路上推。你要没钱,人老珠黄了离把婚,找个人同居试试?别看叶如兰在着装打扮以及很多理念方面特时尚,可她对男女过日子的问题极理性,务实。这些日子,她已经对于姐姐的拒绝表示了愤怒,昨天还在电话里说:“姐,作为你的妹妹,我劝你赶快务实点,别等待该死的那姓王的王八蛋了,什么也等不来。你已经变态了!他不过是个幻想,你必须找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过正常人的日子。”
但是孙小玲的一番话,还是让叶如棠有点心烦意乱。这样假不假,真不真的交往,又是何苦?她想,应当尽早和老潘明确态度,不能自欺欺人拖着。问题是人家老潘也没要求什么啊,我这么急急火火地“明确”,岂不可笑。再一想,说不定人家老潘也是这么时尚,推崇流行的所谓老年同居关系?
这么一心烦意乱,骑自行车回家便精神恍惚,没想到就出了严重事故。过马路一辆白色桑塔纳拐弯儿特生猛,而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成了小腿骨折。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7
骨折那个瞬间叶如棠痛得钻心,这样一个人倒在下班人流如潮的马路上,那份无助让她的心更痛。怪只怪她老眼昏花,没看清肇事者的车牌,让人家溜了。据后来值班警察说,这件事故严格讲,好像也有骑车人自己的责任,年纪大了,大脑和肢体都不灵光,还是当心不要骑自行车的好。叶如棠心里很气愤,谁年纪大了,我还不至于老到风烛残年的分儿上!不过,当时她管不了和谁理论是非,她满身泥水汗水狼狈不堪的时候,幸亏有路过的一位年轻的好心人搀扶着她,叫了出租车,急忙送到附近的瑞金医院。赶到医院急诊室,小伙子提醒,阿姨,你快点打电话,叫你家爱人或者孩子来!这句话提醒她,身上带的钱不够,看病交押金,再说统筹医疗证又没拿。也幸亏她随身带着手机,急急火火往家挂电话。
是宽宽接的电话,听姨妈出车祸就傻眼了,声音颤抖地要哭:“姨妈,你在哪里啊?……”
叶如棠想到一个小男孩你能指望他什么,说也说不明白,存折取钱费时不便,便说没大事,我找老潘帮忙!来不及细想,急拨老潘电话。那边老潘声音冷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公费医疗?还是大病统筹?这事,按说应当找你们老干办处理的!”
叶如棠心里一惊,谁都知道公费医疗改革了,现在退休人员是大病统筹不假,可眼下急需的是给住院部交押金2000元。明摆着老潘是小心眼儿,公私分明、捂住自己钱袋的。
叶如棠见他这么不中用,埋怨道:“老潘,你误会了。我有钱的,算我先借你的行不行?”
潘知常领悟到自己过分了,又解释道:“是你误会了,钱我马上送来!我不过提醒你有麻烦要找组织,组织出面好办事……”
叶如棠一股火蹿上来,满肚子的烦闷,此时顾不得许多,截住他的话头,叮嘱让他尽快送来。
直到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叶如棠住院了。忙完了,潘知常分寸恰当地客客气气,看表道:“好,好,你先休息。我回去了!有空来看你!”
右腿打上白晃晃的石膏,躺在灰白墙壁的房间。四周静寂无声,临床一位老太太睡着,叶如棠感到酸楚和无奈。想想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一般朋友?刚才还在忧虑到朋友啊,同居啊互相照应啊,危难之际你能第一个想到是他吗?你能指望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吗?可你有什么资格谴责老潘,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一盆火似的奋不顾身,要仗义,要敢担当,要有骑士风度?
医生对她说,你骨质疏松了,这个年纪发生骨折很多。说完举起一张X光片给她看,她看见了像发糕像蜂窝似的图像,明白那是自己曾经健壮身体的局部地区开始土崩瓦解。
叶如棠孤独惯了,在她生命的危急时刻,从来没有惊慌和任性,都是咬紧牙关一个人撑着渡过险滩。可现在她发现撑不住了,身体零件不听话,肉体背叛精神,不然怎么会出事故哪?!幸好没送命,面对现实你承认不承认反正你就是老了。
老了不光动作迟缓什么都慢一拍,而最懊恼的是没看清那辆汽车的号码,看不清就没法起诉,自认倒霉,受罪不说,还自己承担医药费。现如今实行的大病统筹,超过指标多花的钱要自己掏腰包,叶如棠刚住了几天,就慌了。医药费、住房费、营养伙食费、护工费,虽是零七八碎,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心。我越来越老了,要再生什么病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慢性病卧床不起的病又怎么办?她想到自己存折统共只有两万多元钱,(其中包括买电脑的钱)除去这次住院开销,只剩一万多了。
这几天夜晚,如此清高的叶如棠,居然每天晚上梦见钱,冰箱里一打开,不是吃的,全是一沓沓钱,数不清的钱。惊着了,还是乐疯了,反正她呼啦就醒了。醒来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存在决定意识,你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面对严峻现实了。
临床住着那位周老太,家人天天幸福地围着,不光围着,欢声笑语像是小钩子钩人心。还川流不息送来乌龟汤鸡汤鸽子汤,各种滋补品组合上。一问,才知道她是骨癌,已陆续住院多年,她女儿说,幸亏老妈享受离休局级待遇,公家全报,护理费也报,不然即使我们做生意也是吃不消,老太也活不过几年。再看老太,脸色红润,说话放屁都响亮,底气杠杠的,没个浓浓亲情加经济实力,哪能扛到今天。聊天一席话说得叶如棠心里更是压个大铁砣。房间里有电视,她从来不愿意看。
为了省钱叶如棠当即辞退了安徽籍小护工,让护士拿来拐杖,大小便呼哧带喘地力争自理。周老太家雇了俩保姆,专门在病房当护理工是个东北人,这中年妇女约50来岁,身高马大,能吃也能干。名叫金永花,大概给人带过孩子,不知为什么她家主人以孩子的口吻都称她“金姨”。金姨穿着不像个土气的保姆,洁净,质地不好但懂得色彩搭配,看起来是个有点文化的女人。叶如棠对懂色彩的女人印象一直比较好。金姨好像以前没到上海做过这样的营生,叶如棠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焦虑。
半夜时分,叶如棠醒来,临床周老太发出了均匀呼吸声。叶如棠想要小便,她挣扎着下床去找便盆,一动,咣当一声拐杖滑落,险些摔倒,周老太被惊醒了,她哼着命令在床边打盹的保姆道:“金姨,你醒醒,你帮把手!”
之后,这帮把手的琐事,便都由金姨顺便承担了。
周老太心肠好,死活不要叶如棠提出承担一半费用的要求,金姨呢,真有眼色,而遇到了这位热心能干的金永花,让叶如棠感动的不得了,几次泪水蒙住了双眼。长了这把年纪,谁给咱端屎端尿过,谁给咱端过洗脚水?又有谁给咱洗过一次内衣?远在天边的女儿,不仅毫无孝心,甚至连个电话都没,当妈的都羞于提起女儿。一提起她,便是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我是生活的惨败者,伤心的往事天天在24小时回放。
金姨很会找活干,一分钟也不停。照顾周老太的同时对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