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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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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的用心。而范妮完全是为了心疼爷爷。
  爷爷从来没要求过范妮做什么,他从来没要求过家里任何人。他最不喜欢维尼叔叔那种怀旧,不喜欢维尼叔叔整天摆弄旧唱片,不喜欢维尼叔叔带他的画画朋友回家来,但是他也没制止过。爷爷看不起他。范妮用来养花的花瓶,是家里劫后余生的唯一一只高脚车花玻璃酒杯,细长的,听说原先是用来喝香槟酒用的杯子,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而且是真正的捷克货,是世界最好的车料玻璃杯。范妮记得,有一次,维尼叔叔曾试过,用他的水彩颜料调在水里,做成香槟酒的淡黄|色,倒到那只杯子里,将它放到灯光下面看。那只杯子像淡黄|色的宝石一样闪着光。那杯子的漂亮,把维尼叔叔和范妮都镇住了。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在徐家汇的天主教藏书楼里,有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说到过到外国记者王家做客的见闻。书上说,王家连女眷都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王家的客厅豪华得像个巴洛克时代的贵族,比他的美国大班还要奢华。这种奇观,让那个前来参观的外国记者吓了一跳。贝贝也告诉过他们,在香港的英文报纸上,登过王家投机股市失败的消息。维尼叔叔骄傲地说过,连我家投机失败也上报纸,可以想到王家的地位了吧。爷爷在他们身后,只说了句:“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然后就回他自己房间看书去了。范妮在婶婆那里才知道,爷爷当年因为了解到王家当买办发家时,为东印度公司代理过长江一带的鸦片贩卖。从此,他不愿意在王家的公司里工作,不愿意住在王家老宅里,不愿意春节的时候参加祭祖。弄得家里人都怕他会参加共产党,所以,一听说他要到美国留学,马上就送他出国,把奶奶也送到纽约陪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临近家门的时候,他希望范妮忘了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他站在多年没有修理,又老又脏的门前,就象偷偷打开鸟笼,放飞小鸟的人。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3)
  那是范妮记事以来,爷爷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希望。他从来没说过,被困在上海的几十年里面,他是怎么后悔的。
  范妮想过,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将爷爷接回到纽约住,让他也可以远走高飞。
  微微发胖的爷爷站在那里,努力挺直他的背,象一个靶子一样等待着子弹。但是他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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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象照片里面的那样直,反而看出来他的勉强。在朗尼叔叔从大丰农场回来,成了一个乖张的老光棍时,范妮看到过爷爷这种沉默的样子。她知道爷爷心里很伤心。后来,全家找奶奶,奶奶就是找不到,后来听说奶奶知道家里人在找她,成心避开的消息,爷爷也是这样,坐在他房间里的旧藤椅上,什么也没有说。就象一个靶子那样等着打他的子弹。范妮知道这就是爷爷最伤心的样子。他的心,已经被千刀万剐过了。现在,轮到范妮来伤他的心:好不容易送到美国的下一代,什么都没干成,先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脸见爷爷。
  她慌忙转身向自己刚刚下来的楼梯走去,她的心乒乒地跳着,她小腹里也有什么东西乒乒地跳着。那里只有滚滚向下的电动扶梯,没有上去的楼梯。显然,进入了中国国境的旅客,已经不可能再要求从这里出境了。还有些旅客陆续从楼上的入境大厅下来,望着他们菜色的脸,她觉得他们象新犯人那样茫然。他们手里拿着咖啡面子的中国私人护照,还没来得及放好,象猪拿着一对翅膀。她讨厌他们那无辜的样子。范妮低下头去,什么也不看,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在飞机上做的梦。
  恨不得自己这一生都只是一个梦。范妮想。她想起来当时美国罐头告诉她的一句话,好不容易做一世人,还做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那时候她和他,一个笑嘻嘻地说,一个笑嘻嘻地听,好象与他们自己全无关系。
  范妮紧紧瞪着地面,那里铺着青色的方块瓷砖,她想起纽约的地铁里粘满了黑色胶姆糖渣的地面,她的脑子里布满了爷爷的脸,爷爷象靶子一样任人扫射的神情,和那神情里的忧戚。范妮突然感到对爷爷的厌烦。她讨厌看到他脸上的沧海桑田,她讨厌看到这种变化时心里的怜惜,她讨厌爷爷的百孔千疮给她的压力。
  行李传送带轰地一响,转动起来,范妮马上就看到自己的红色小行李箱被传了出来,这是她特地到唐人街的便宜箱子店里去买的新箱子。比洋人店里同样货色的箱子要便宜多了,只是感觉不象在名牌店里买东西那么舒服。当那个精巧的小红箱子转到范妮面前的时候,她学着金发女郎的样子,稳稳站在高跟鞋上,探身取下它来,拉开它的拉杆,离开行李传送带。这时范妮心里浮起了JFK机场里见过的那个金发女郎的样子,自己现在在别人眼睛里,也是一样的骄傲,精明,带着外国派头。
  她朝海关走去,但没有人想要检查她的行李。一个瘦弱的海关人员冲她挥挥手,示意放行。于是,她不得不迎着闸口走去。红色的箱子在她身边发出比坦克还要响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象刀一样地向爷爷飞过去,怀着满心的不忍和满心的厌恶。她看到爷爷身边的妈妈,妈妈显然是看到她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又红又肿。
  她注意到,爷爷和妈妈,都是先看她的肚子,再看她的脸。
  范妮永远也不会忘记,爷爷在虹桥机场闸口惨淡的日光灯下,默默接过她手里箱子时的样子,就象圣母接过十字架上的耶稣。她没有想到,反而是爷爷不敢正视自己,他把自己的眼睛完全藏在眼皮底下,已经将范妮远远看到的伤心完全掩盖住了。范妮想起来,小时候,贝贝出事,公安局将维尼叔叔叫去问话的时候,爷爷就是这样沉默地站在二楼昏暗的楼梯口,送维尼叔叔和警察下楼去的。范妮甚至还记得爷爷的手,她那时拉着爷爷的手,他的手掌很软,象块揉熟了的橡皮泥,逆来顺受,任人方圆。范妮想起来,那时候,自己是很小的孩子,但也已经竭力想用自己的手包起爷爷的手。
  一路上,爷爷只是护着范妮的红箱子,象个搬运工。
  妈妈也没有说什么,递给范妮一包她喜欢吃的苏州话梅。一点声音也没有,范妮只看到妈妈膝盖上的裤子,一滴一滴,渐渐被眼泪打湿。
  范妮默默捏着自己的护照和机票,扭过头去看车窗外面的街道,行人,被打湿的雨伞,灰色的,到处都是灰色的,带着上海雨天的无助与惆怅铺天盖地而来。她又感到那孩子的心在乒乒地跳动,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头了吧。“Go to hell。”范妮心里对他说。
  沉默地到了家,爷爷和妈妈一声不响地和范妮相跟着上了楼。家里的楼梯上还是充满了年久失修的房子的灰尘气味。范妮发现这里的楼梯变窄了,变矮了,象是个废弃的地方。这里的门那么薄和窄,象舞台上的假门。但门上还留着范妮小时候和维尼叔叔一起做的插花的三角纸袋,是用一张旧英文报纸做的,里面学着贝贝当年在他家门上做的那样,插一枝假玫瑰。范妮没想到那玫瑰竟然看上去那么丑。
  妈妈跟在最后,轻轻合上二楼楼梯上的门。范妮听到斯别林锁的保险“克达”一声,被放了下来。范妮觉得,大白天将保险都放下来,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楼下的邻居知道自己回上海。那家人他们平时不太来往,因为到底在心里讨厌他们住在自己家的楼下,他们家不干净,楼下的厕所常常有臭味。如今,他们怕人家说,王家的女孩子被人家弄大了肚子,回到上海来打胎了,平时英文说说,海外关系一大把,好象了不起,但到底没什么花头。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4)
  别人竟然都不在家,甚至永远在家里呆着的朗尼叔叔也不在。爷爷这才说,叔公突然病重,住在医院,朗尼叔叔和维尼叔叔都去医院了,爸爸则去找外面的医生,简妮去上英文课。但范妮认为他们是成心避开的。
  “先洗洗,就休息吧。”爷爷吩咐说,他把范妮的箱子放进她的房间,也离开了。
  范妮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充做写字台的缝纫机放在窗前,上面放着红雷牌收音机,有三道短波频率。从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稳地做功课,看书,收音机里的短波传来美国之音的英文节目的声音,是和托福听力练习里面相似的稳妥的男声。那时候,伏在缝纫机上,两个脚踩动没有上皮带的缝纫机踏板,范妮想像过许多次自己的将来,自己将要爱上什么人,嫁给什么人,那想像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沙沙的短波干扰里传过来的声音一样遥远,但是充满了空中楼阁的美。在上海雨季湿润的空气里,将腿在裙子里交叠在一起,少女时代,就是这样的肌肤相亲,也能让人想入非非。范妮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望着里面。地上的红箱子让她想起了was这个词。她竟然想,要是告诉鲁的话,千万不要忘记所有的动词都要变成过去式。
  范妮打开箱子,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这次她带回来的都是在美国买的衣服。她买了一些便宜的衣服,在商标上都是made in USA的,她最警惕不买中国出口的东西,虽然它们看上去也许比美国制造的还要合适。从衣服下面,范妮拿出一包东西来。
  家里鸦雀无声,能听到不远的复兴路上,公共汽车进站的刹车声,像一个临死的巨兽在喘息。那也是范妮从小听惯了的市声。小时候,范妮曾经十分害怕爷爷也会象别人那样自杀。爷爷说过,他厂里有一个工程师,因为海外关系复杂,在林彪事件的时候,被厂里关了几天,他受不了,就在关他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爷爷说这些的时候,什么别的评论也没有,但是,范妮总是觉得爷爷的意思是自己也会象那个同事一样。她总是在黄昏时听着复兴路上的刹车声,在心里盼望,那就是带爷爷安全回家的那班车。范妮蹲在地上,握着那包东西,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内心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弥补爷爷被毁灭的生活。从小就是这样。但自己竟没有一次成功过。
  范妮走出自己房间,妈妈和爷爷正在吃饭间默默坐着。看到范妮突然进来,妈妈惊慌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象兔子那样惊慌地眨个不停。
  范妮把给简妮的经济担保递给妈妈,把格林教授送给自己的关于王家历史的研究文章递给爷爷,那里面夹着奶奶的照片。最后,她把鲁的照片放到桌子上,向爷爷那边推过去,说:“是他。”
  爷爷看着鲁的照片,“啊”了一声。那是鲁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带着眼镜,精神抖擞,象个年轻有为的主流青年。就是头发有点长,幸好还不怪异。
  “他怎么没有一起来?”爷爷问。
  “本来是要一起来的,但是他要从经济系毕业,论文要修改,时间来不及。他叫我问你们好,他说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他又走不开。”范妮说。
  “那,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爷爷问。
  “等他毕业了,我也毕业了,再说。我自己也总要自立,不能只当家庭妇女吧。我也要建立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尊。”范妮说,“我回去以后就要准备考大学了。在美国,受的教育越高,将来的生活也就越好。我还认识了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在婶婆那里认识的,他愿意帮助我考到哈佛去。要是能上哈佛,将来真的前途无量。我也不一定真的和鲁结婚。所以,我得轻装上阵。”
  范妮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说话,而且,还象倪鹰那样高高地昂着头,她心里诧异着,但嘴里仍旧滔滔不绝,“我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看到我,就想到American dream comes true。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是comprador,也知道我们后来被弄得走投无路。”
  “婶婆知道吗?”爷爷问。
  “什么?”范妮问。然后,她马上意识到爷爷指的不是American dream comes true,而是自己怀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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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告诉她,怕那个哈佛的教授要是知道,他会认为我不够用功。”范妮说,“而且,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到处讲。”
  “最好不要告诉她,她也是简妮的保人呀。”妈妈说。
  范妮转脸看妈妈,她关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个黄|色的美国信封,带着一个洋铁皮的搭攀。拿着那里面的材料,简妮就可以去签证了。这是范妮忍着孕期反应陪婶婆做完的。“是啊,”范妮说,“我就是怕连累了简妮,才不告诉婶婆的,她连我回上海都不知道。”
  妈妈接不上话,僵在那里。
  范妮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一下子流了满脸。开始,她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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