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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知道。”
妈妈接不上话,僵在那里。
范妮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一下子流了满脸。开始,她为自己突然失控吓了一跳,她本来想表现得更象海外回来探亲的人那样不知魏晋,过两天,还会因为大气污染而嗓子不舒服。一说起来,就说“要回去了。”但,她的眼泪象打破的热水瓶一样不停地,不停地流出来,所有的事,跟着眼泪涌出来,挤满了她的心。范妮记得自己从来还不曾这样当着家里人哭过,王家的人不愿意这么感情冲动。妈妈和爷爷都不作声,也不说话。妈妈仍旧紧紧捏着那个信封,爷爷垂着头,将眼睛停在吃饭桌子的一角。范妮生气他们那种尴尬的样子,竟然不如鲁,他什么也不懂,也会过来轻轻抱住她;伤心他们不能体贴她的心事,担心他们猜出来自己的破绽,不相信自己的故事;恼火他们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温情,范妮索性豁出来,呜呜地哭出了声。把自己的悲伤放大。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5)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爷爷,他的身上又呈现出靶子的样子,而且是被击中的靶子,在她的哽咽声里向后仰去。从小范妮就看着爷爷这种样子长大。但范妮此刻心里想,你并不比我更可怜啊!
范妮这一哭,意外地结束了本来艰难的时刻。王家的人从来都不那么容易流露感情,尤其是自己的悲伤。当范妮哭出来的时候,爷爷和妈妈都吃惊和尴尬地一声不吭,等着范妮自
己平复下来。范妮其实心里也紧张着,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渐渐收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前面的哭是虚张声势。她一面想,一面接着哭,不能专心于自己的伤心。这使她想到在鲁面前哭的事,范妮总是在心里怀疑自己的哭声会让别人觉得是心计。这时,妈妈去拿了湿毛巾来给范妮擦脸。为了表示并不原谅妈妈,范妮挡开妈妈的毛巾,自己去洗澡了。洗了澡以后,范妮理所当然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休息。
她将自己放平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她想。哭其实是个好东西,哭了以后,总是让人感觉到,那让你哭的问题变得小了。范妮闭上肿胀的眼睛,全身都放松下来。
这张小床让她的身体回忆起上海小床的硬和舒服,她的背脊已经习惯了格林威治村小床的软,现在躺上去,自己少女时代的许多身体上的感受,随着小床的硬和棉花垫被的植物的气味,而苏醒过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的松弛和柔软,它现在象揉熟的面团一样,不再象离开上海以前,象一只冻鸡,紧紧缩成一团,拉都拉不开。鲁是那个改变了自己的男人。一个金发的男人。范妮平躺在她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小床上想。从某个角度上说,这不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嘛,只是不晓得这理想竟然是个灾难。令范妮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鲁的手,鲁的身体,鲁的嘴唇在自己嘴唇上划过的感受,她紧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身体对鲁的身体的渴望。有时,正在Zuo爱,范妮会睁开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鲁的脸。脱掉眼镜以后,鲁看上去象个盲人。她想念那张模糊的脸。范妮真不知道,即使是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贪恋着鲁的身体,贪恋着鲁急促呼吸中从食道里冲出来的奶酪气味。“中邪了。”范妮嘟囔了一句。
范妮睡着了。
中途,范妮醒来过一下,那时,外面的天是黑的。范妮算了算时间,现在正是纽约的早晨,应该要起床的时候,难怪自己要醒来。她听到门外有人轻轻说话,是维尼叔叔和爸爸,妈妈在跟他们说什么,好象在讨论简妮的签证问题。范妮闭着眼睛,她知道家里人一定传看鲁过的照片,还有格林教授的那本论文,以及奶奶的照片。她放任地想,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得向他们交代的事了。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找到一个医院做手术,然后,悄悄回美国。这时,她有点同情妈妈,范妮知道自己利用了妈妈对自己的负疚,还有被发配去新疆的上海人的自卑,让妈妈为自己担待了最难堪的时刻。
她闻到了清凉的雨水气味,听到了淅淅呖呖的雨声。她想起来每年,上海人都对这时候的雨又爱又恨,恨它没完没了,爱它阻挡了北方已经轰轰烈烈的暑热。大家都知道,等这雨季过去,上海就将陷入火炉。所以,这雨水的气味里总有一些令人惆怅的气息。上海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妮想。自己旧时的房间,让她想起了从前在这小床上躺着的时光,隔壁维尼叔叔房间打开的窗里会飘出来调颜料时的刺眼的气味,维尼叔叔的录音机里放着旧歌曲,经历了鲁的方佗,格林威治村的CD店,范妮这才真正确定那都是些战前的老歌了,范妮想起来了那些歌词: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那是有些刺耳的老歌,Sunny Rollins的,现在在美国的歌手里面,好象听不到这样刺耳的,让人不安的,而且一定会搅得人心里难过的声音了。
从这支歌开始,许多歌词浮现在范妮的记忆之中。
鲁说过,夏天他会回他康州的家里去看看父母,然后要去西班牙旅行,去看他的欧洲。他说,他会把西班牙的电话留在他们公寓的答录机里,要是有什么需要,范妮回纽约以后可以找到他。范妮知道,鲁实际上的意思,是希望范妮做完手术回到纽约以后,让自己知道一下,好让自己安心。鲁到底怕范妮会把孩子留下来,日后要侠他。鲁和自己的关系,在将要离开纽约的时候,好象又恢复到从前,只是他们不再Zuo爱,也回避堕胎的事。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和体贴。这还算是爱情吗?在老歌词里面,范妮盘算着他们的关系。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等范妮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上海雨天的天色晦暗,可以一整天都象黄昏一样。但范妮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现在上海的时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并不用调整时间,因为在夏令时,纽约和上海正好差了12个小时。现在是纽约的晚上,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地睡着了一大觉,睡得浑身软软的,几乎握不起拳来。在纽约时,她总是醒得早,醒得彻底,象被鬼赶着一样。即使是睡着了,也好象还有一只耳朵彻夜醒着,能听到各种声音。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6)
维尼叔叔正在等她。说要带她去医院见一见叔公,医生说叔公过不了今天晚上,让家属去送终。家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他留下来等她。
“那你怎么不来叫醒我。”范妮说。
维尼叔叔没有说话,伸手帮范妮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又用手指擦了擦她脸上新长出来
的斑点。怀孕以后,范妮的脸颊上象阴影一样长出了不少青青的斑点,象擦到脸上的灰尘。开始发现的时候,范妮也象维尼叔叔这样用手擦,以为可以擦掉它们。实际上,它们是擦不掉的。当维尼叔叔意识到那些斑点是范妮的妊胗纹,他的心里,掠过了没有控制住的厌恶。他昨天听说范妮突然对爷爷和妈妈大哭的事,当时,他也眼睛一热,他能体会到从小不流露什么感情的范妮心里的委屈。他知道自己必须安慰和鼓励范妮,但不知道说什么。在他心里,范妮的事象一块打到镜子上的石头,击碎了他对美国的整个梦想。他那天甚至不想听什么音乐,连它们都突然变得陌生了。但是他必须听些什么,找了好久,许多伴随他几十年的音乐和曲子支离破碎地掠过,它们居然变得不足以安抚自己。他感到那种象被情人抛弃似的怨怼。对范妮,他恨她辜负王家的一片苦心,到美国才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
她用力撑起水肿的眼皮,因为哭过,也因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肿得象桃子。她撑不开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来,微笑着对维尼叔叔说:“我本来想给你买韦伯乐队的CD回来,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国人现在不听这种音乐了。好多人连乐队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人家说那是20年代的音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在维尼叔叔高兴的时候,他常常和着韦伯乐队的小提琴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跳他自己那种华尔兹。这是他少年时代起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和贝贝都钟情的音乐。范妮知道韦伯的音乐是维尼叔叔的软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国,他就让人家为他带韦伯乐队的唱片回来,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他带回来过。
维尼叔叔高高地扬起眉毛,惊奇地看着范妮,他没想到范妮会提到韦伯乐队。她在浮肿的笑容里顽强地看着他,让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维尼叔叔心酸地想,“到底还是要体面的人。”维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有点慌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维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话头说:“我以为美国人在咖啡馆里,夜总会里,都应该演奏这种音乐的。从前的美国电影里不是都这样的嘛。”
“没有了。”范妮说,“他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听方佗。”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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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从欧洲传过来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听。”范妮说。
“这么说,美国人也变了。”维尼叔叔说。
“大概是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象错了。“范妮说。
“真的啊。”维尼叔叔应着,范妮也努力点头。他们都高兴找到了这样一个音乐的话题,将自己心里的东西粗粗掩盖了过去。
妈妈为范妮准备了生的小馄饨,维尼叔叔去厨房帮她下了一碗,在汤底还放了葱末,蛋丝和榨菜末。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叔公的房间,简妮也住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们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间来。范妮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叔公的房间已经被爸爸妈妈重新布置过了,简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大床靠在门边,那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来,浑然一体。范妮想起传说中自己在新疆的家,他们在桌上铺着妈妈用白色棉线编织的桌布,他们在家里放900句的唱片当音乐听,他们的口音里都有种范妮怎么也学不象的声音。她心里“别”地跳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对自己统一的隐忍的态度,他们宁可挤在一起也不和自己来商量,他们的房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她看起来拒绝这个,拒绝那个,其实,她才是那个被拒绝的。
站在那间屋门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双脚一样又湿又冰。
范妮吃完小馄饨,抬起头来,维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头,说:“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说:“你刚刚晓得我很灵啊。”
维尼叔叔说:“我从你小,就晓得了。”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7)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呢,你讲话矛盾。”范妮说。
“我告诉你,我听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话,说,富人落难不走样,穷人变富不象样。”维尼叔叔说,“这个意思就是说,富人才是真正要体面的人,这是一种靠钱堆起来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婶婆说奶奶的那些话。
范妮跟维尼叔叔去医院。在路上,维尼叔叔开始告诉范妮叔公的事。原来,叔公早就有糖尿病了,但是他从不忌口,让家里人都不晓得。等到叔公突然浑身浮肿,急诊住进医院,他们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肾脏功能已经一塌糊涂,他原来是带着一堆病历卡回上海来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宾病房。维尼叔叔拿到叔公的信用卡,为他